月貓子。

「抱歉，我今天晚上沒空，沒辦法陪妳去。」

 

以及。

 

「還是今天要來睡我家？我忙完去載妳。」

 

妳看著對話窗裡的這兩段話，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捏了捏手機，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因這兩段話感到心寒。

類情人。

妳愛了他好久，而他也說過對妳有感覺，但妳始終不是他的唯一，他的正宮另有其人；第三者。妳很清楚自己在這段關係的角色，也很努力試著放下這段感情，可隨著時間過去，妳依然是他在寂寞的時候會找的類情人。

妳無法果斷放下。

那幾個好朋友一直奉勸妳趕緊結束這段不道德的戀情，要妳別再癡癡等下去，而妳也都說好，並告訴她們妳知道該怎麼做。然而事實上，雖然妳很積極地認識其他男孩，但總是徒勞無功，那些妳有興趣的男孩對妳沒興趣，而那些對妳有意思的男孩卻沒有一個能讓妳感到任何一絲悸動。妳的寂寞與不甘心在徘迴後倒流回到他身上，妳依舊還是忍不住找上他，問他有沒有空可以陪妳。妳寂寞，妳需要他，可是妳從來沒告訴他。妳試著離開他，但每一次都失敗，最後不是妳找他，就是他忽然傳來一句關心或想念，就輕鬆打破妳的心防，使妳再度心軟。

然而，有女朋友的他，始終被動。妳在他的生活中，感情中，只是一名可有可無的備胎，類情人，沒有任何值得他主動的分量。就連今天也不意外。一如往常，妳想找他，但他寧願忙自己的事。

妳獨自坐在頂樓的花庭中，在臺北的星空下，一邊聽著梁靜茹的新歌，一邊為他的訊息感到哀傷，而從耳機傳來的那首歌，正是〈類情人〉。

 

也許我　只是個類情人

 

在你孤單時候給你溫柔的人

 

類情人　總有一點天真

 

安靜等待什麼發生　把最美的夢藏最深

 

詞／黃婷　曲／光良

 

類情人。

妳的寂寞，妳的悲傷，妳的快樂，妳的幸福，他始終參與的不完整，而他只有在孤單寂寞的時候，才會主動邀請妳陪他過夜。

妳的寂寞一直在發生，而他的幸福快樂，自始自終都屬於另一個人。

 

妳只是他的

 

類

 

情

 

人

 

。

 

最後，儘管心寒，但妳還是決定傳訊息告訴他今天妳想見面的理由：我要出書了。以及：下禮拜要參加一個編劇團隊的面試。

    本來這些好消息妳打算今晚當面告訴他、和他分享，但他沒空，於是妳只好妥協。

　　「要不要一起慶祝？我和幾個好朋友下禮拜要吃高級火鍋慶祝，你可以過來參加，反正人多熱鬧。」

　　「再看看吧，我過幾天再和妳說有沒有空。」

　　「好。」

 

那年，梁靜茹出新專輯。

其中，有一首歌妳聽了，便無法自拔地愛上，簡直就像為了妳而誕生。

 

珍惜偶爾的溫存

 

寬闊的手掌　握得那麼沉

 

卻進不了你心門

 

再靠近一點　就怕傷了人

 

詞／黃婷　曲／光良

 

／／／＊／／／

 

「這份合約，請妳先看過內容，有問題的話請自由提出，若沒有的話，只要簽名蓋章就行了。」

坐在對面的小姐將一式兩份的合約放在桌上推給我，言行舉止非常慎重。

「謝謝。那我先看一下。」

我拿起合約，開始讀起上面每一條內容的每一個字。儘管我的態度非常鎮定，但此刻心裡卻是激昂不已。

努力了這麼久，終於讓我盼到一個機會了！

合約的內容，是關於我即將參加某個編劇團隊的契約，上頭的事項包含工作內容以及報酬支付、違約懲處等等。我只要簽下名字，從今以後我就是這個編劇團隊的一員，直到電影完成拍攝後上映。

確認完合約，我拿起筆迅速地在合約上簽下名字和日期，並且蓋章，然後將其中一份遞給負責人。

「好的，那後面的程序我會處理，妳只需要靜候開會通知就行了。」

負責人拿起合約，面帶微笑看著我。

「好的。謝謝妳。」

我向她道謝，然後兩個人一同起身。

她伸出右手。

「恭喜妳加入這個團隊，我們會期待妳的表現。」

我連忙伸手握住她的手，用感激的表情看著她。

「謝謝妳！我會努力的！」

對我來說，那是非常感動的一刻。

 

成為作家作者編劇，是我長年來的目標。

從小我唯一的專長就是寫作，因此非常渴望能從事文字創作的行業。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我做了許多努力，不論是投稿還是花錢上課，我持續了好幾年始終沒有放棄寫作的夢想。

在我告訴母親想走作家或編劇這條路的時候，她是反對的。她認為寫作這行很難養活自己，太不切實際只能當興趣不能當飯吃。不過說歸說，她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阻止我朝寫作的道路前進，但是偶爾她會勸我去考個保險業證照，老是說做業務才能賺錢，或者要我去考個公職，說鐵飯碗保險又務實……等等。但是還好，她並沒有強制安排我的人生，也沒有插手關於寫作的事，她依然讓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走我想走的路。

高中畢業後我並沒有立即上大學，當時只有上備取而沒有補進正取，因此暫時放棄了學業，在家虛度了將近四年的時間，還找了份在餐廳外場當服務生的打工，而工作之外則是待在家認真寫作，基本上過著得過且過、行屍走肉的日子。不過。我的叛逆期在第三年的尾聲結束，同時整個人像換了腦袋重獲新生一樣，前後判若兩人。

我脫胎換骨後有了許多新的想法和新的思維以及新的動力，並且努力充實自己來填補渾渾噩噩的那幾年。在第四年年初，我將前一年只寫了一半的小說拿出來繼續寫，完成後投稿至出版社，還向朋友借了一筆學費去訓練中心上編劇課，同時利用網路和一些作家及文手交流，堅定對於寫作的信念，也重拾寫作的夢想，努力前進。

然後數年過去，我的努力終於獲得回報。

上個禮拜，我收到出版社編輯打來的電話，說是我的小說錄取了，想和我談談簽約及出書等事宜。接著，隔兩天，編劇班的陸老師傳訊息給我，告訴我有個編劇團隊想徵年輕的編劇，她希望我能去試試看。

因此，在陸老師的推薦下，今天我才有機會帶著作品來面談，並且成功加入編劇團隊。這種機會可說是非常難得，陸老師願意給我這個機會，可說是我的恩師及貴人。

努力了這麼多年，我終於有機會站上舞台，嶄露頭角了。

 

帶著微笑和負責人走出會議室，我看見陸老師正在和友人聊天，於是我靜靜地朝他們走過去。

「結束啦？」

陸老師轉頭看到我，便露出微笑。

「嗯。她叫我靜候開會通知。」

陸老師的笑容更大了。

「真的啊？那真是太好了！恭喜妳！」

「謝謝老師。」我道謝，然後一臉不好意思地繼續說：「應該說……這都是托了老師您的福。要不是老師您願意給我這個機會，說不定我早就開始質疑自己夠不夠格當編劇呢。」

「話別這麼說……之前上課的時候老師就知道妳是個有能力的人，妳只是需要多一點自信心。畢竟妳就算不走編劇這條路，也自己開闢了一條道路不是嗎？」陸老師溫和地看著我，然後她將一隻手放到我的右肩上。她露出微笑，補上一句：「妳的小說出版後記得要幫我簽名啊。」

「那當然。」

當初收到出版社的通知時，我便興高采烈地將這份喜訊分享給許多親朋好友，其中也包括編劇班的同學和老師們，因此身為編劇而非小說家的陸老師才會知道我要出書這一事。

雖然寫的是小說而不是劇本，成為的是作家而不是編劇，但當時陸老師得知這個消息後，還是非常高興，她說看見學生努力拚出成就她很感動，很替我開心。我相信他說的，因為她是個穩重、有智慧而且很真性情的女人，我非常喜歡她。

「老師，我和兩個朋友等下有約，要去慶祝一下，您方便的話要不要一起來？畢竟若不是您，我今天是不會有這個機會的。」

鼓起勇氣，我向陸老師提出邀約，希望能好好答謝她。

不過陸老師拒絕了，因為她等等還有課要上，恐怕沒時間。

「這樣啊……那麼改天請您一定要讓我請客當吃飯當作答謝。」

「好啊，老師很期待。」陸老師說，「那妳先走吧，我還要和朋友談些事情。」

我看向老師的男性友人，禮貌性地露出微笑並且點頭。

那男的也露出微笑點頭。

「那……老師再見囉。」

「好，再見。」

道別後，我轉身，朝電梯的方向走去。

陸老師忽然出聲叫住我，於是我停下腳步，回過身，看向她。

只見陸老師一臉正經、眼神溫和地看著我，然後說：

「再次恭喜妳。」陸老師說，「要加油哦，妳可以的。」

 

／／／

 

「我們就知道妳可以的！

在高級火鍋店，坐在我前方的小卉和小采興高采烈地為我祝賀。

在聽我說完今天簽約的過程，首先開口分享喜悅與祝賀的是小卉。她豎起大拇指，一臉認同地看著我。

        「恭喜妳。」她眼神誠懇地說，「這麼多年付出的努力終於有所回報了，感覺一定很棒吧？」

        「對啊，辛苦總算有了回報，感覺真的很棒。」

        然後是小采。

她像往常一樣露出她的招牌微笑以及招牌牙齒看著我。

「恭喜啊！」她笑著說，「我媽敲碗等妳出書等很久了。」然後：「話說妳那工作報酬好嗎？怎麼算啊？」

我嘴角忍不住上揚，露出只有我懂笑點的笑容。

從她們的話中，可以很明確地看出她們各自的個性。小卉是浪漫理想派的人，她看重的一向是過程及感受，是個理性、穩重的浪漫主義者；而小采則是精算務實派的城府深，善於精打細算，對人事物在乎的一向是付出與收穫，是個外表、個性呆萌，但動起腦來非常精明的女人。這兩個個性完全不同的女人是和我深交數年的閨蜜，從我晚讀上大學的那一年起，我們因工作的關係，步入了彼此的生命中；這份友誼可說是非常難得，因為我們三個的個性及喜好截然不同，共通點也非常少，因此我們能攜手維持至今五年的友情，真的是非常難得且值得珍惜的。

我們三個沒有秘密，對彼此都非常了解，不論是個性還感情上，甚至有時候我們一個眼神也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對方想要什麼。

一個人一輩子能有幾個這種好朋友？

 

「對了，妳那個誰？人咧？」

忽然，小卉問道。

「誰？」

「那個只把妳當好朋友的渣男……妳不是說他要來？」

好朋友，渣男，粘子俊。

「喔。」我恍然大悟。

這是我的錯，是我忘了告訴她們他不來了。

「他不會來了。」我帶著微笑淡定地說，「他去找他女朋友了。」

小卉的眼睛猛然放大，表情十分驚訝。

　　「找女友？」她不敢置信地看著我確認道，「他不是約好要一起吃飯慶祝嗎？怎麼突然放鴿子找女友去了？」

        「太誇張了。」小采也說。

        我揮揮手，表示不在乎，說：「唉，其實也沒什麼……就他女朋友突然感冒了，家裡又沒有人，所以他才會特地過去，說是要載她看醫生。」

        小卉露出一臉不屑的表情。

        「這種男人妳還等他幹嗎？」小卉說，「換作是我，鐵定直接封鎖他去找下一個了。」

        「也太巧，挑這時間感冒。」小采說。

        我露出微笑，苦笑的那種，然後放下菜單，問：「該點餐了吧……妳們想好要吃什麼了嗎？」

       

        這頓晚餐吃得還不錯。

我把粘子俊放鴿子的事拋到腦後，將注意力全放在好姐妹身上。我們三人說著各自的近況……小卉目前在一家出版社上班當日文編輯，聽說她部門的總編近期要退休了，於是她正在考慮是否出來爭取升職的機會。至於感情狀態還是一樣單身，不過最近認識了一個還不錯的女孩子，兩人話很投機，或許有機會更進一步；小采在今年考上我們當初半工半讀的公家機關，現在捧著鐵飯碗領著固定薪水，只要之後通過考核升上中階和高階辦事員，月薪將近可達到甚至超過十萬。至於她和男友的感情依舊穩定交往中，除了每天通話之外，每逢周末都會見面約會……數年過去，他們兩人的相處模式幾乎沒有變過。

我們三人的友情持續了好幾年，從大學時期半工半讀開始，到現在出社會了各有各的人生規劃及生活圈，彼此依然緊緊聯繫在一起。雖然現在見面的次數比較少了，但我們一有空還是會聯絡彼此，聊近況、談心、話家常。

這真的是難能可貴的友情。

 

「對了，那妳跟阿崧交往這麼久了，有打算何時結婚嗎？」

在大概知道彼此的近況之後，我問小采。

阿崧是小采的男朋友，雖然和我及小卉見過面無數次，但我們依然是陌生朋友的狀態。過去她從小采口中聽了很多我們姐妹淘的事，但我們很少向小采打聽他的事……這並不代表我們沒有把他當朋友，而是因為我們尊重小采所以很少問起他……小采是我們的好姐妹，我們愛她，所以尊重她。但是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兩個交往這麼多年而我和小卉始終不記得阿崧本名的原因吧。他叫什麼不重要，對我們來說，只要小采過得幸福快樂才是最重要的。她是個很天真無邪又單純的女孩子，而阿崧則是她第一個男朋友，因此我和小卉擔心她比擔心自己還要多，總是像老媽子一樣叮嚀她注意各種事情，就怕她受到傷害或者做了傻事。

所以……我們這麼愛她，這麼關心她，她若是要結婚，不找我們當伴娘怎說得過去？

「何時要邀我們當伴娘啊？」

指著小采的鼻子，我和小卉都瞇著眼睛看著她。

「還沒吧。」

她說，然後來個小采式的用力聳肩。

「還沒是什麼意思？」小卉問道，「你們都交往這麼久了，難道沒有結婚的打算嗎？」

「就感覺時候還沒到啊。」小采淡淡地說，「而且現在也還沒有那種想法和心理準備。」

我和小卉點頭表示理解，然後這個話題就這麼結束了。

但在把高級牛肉送進口中之前，我還是不忘補上一句：「反正妳結婚一定要邀請我們就對了，不管對象是誰。」

身為好朋友，這局絕對不能錯過。

「而且我很想看小卉穿伴娘禮服的樣子！」

然後，我很壞的補上一句。

 

        小卉。

        老實說她或許是我們三人中個性及思想最成熟的那一個。關於她的感情對象，我和小采從以前到現在並不會特別關心。因為在人際關係上，她是非常聰明又果斷的人，比起當年天真無邪的小采，小卉更懂得要保護自己。她可以因為有好感而試著交往看看，但也可以因為感覺不對因此轉身得很瀟灑，迅速切割並劃清界線。她的果斷及瀟灑是我和小采望塵莫及的。

但也正因為她正經八百、理性又果斷的個性，她的感情路總是不順利，和她聊過的對象總是一個換過一個，有望能發展到情侶階段的卻少之又少，就算有，結局也總是不了了之。

所以我和小采並不擔心她遇到危險，也不關心她的對象，我們只在乎她的感情順不順利。

「說吧！妳和她的進展如何？」

小采將話題轉到小卉身上。

「感覺還不錯呀，這幾天都有在聊。」

小卉認真回答道，然後低頭瞄向手上的筷子。那是她的習慣，若是在吃飯時話題談到她的感情事，她總是會低頭把玩著手上的餐具。我並不知道她有沒有注意到這個習慣，也不知道這個習慣是否只會出現在感情話題上……不過有件事我記得很清楚，當年她向我們坦白出櫃的時候，也是緊抓著叉子把玩著。

 

出櫃。

我記得那時候的場景：義式餐廳，早就知情的我，一臉茫然的小采，以及準備向小采出櫃的小卉。她緊抓著手中的叉子，故作鎮定的表情帶點緊張，就像一個準備坦白自己做錯事的小孩子。

小采很爽快地接受小卉是女同志的事情，而小卉向我們保證，她是女同志的事並不會影響我們三人的友誼，好朋友就是好朋友，姐妹淘就是姐妹淘，我們可以放心地繼續做好閨蜜。

事實上，我覺得她的保證是多餘的。若我們無法接受這樣的她，僅因為她是同志而我們就胡思亂想怕得要命，那我們是憑什麼當好朋友呢？

我們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無法避免的，最終我還是成為話題的焦點，而且討論的重點完全不意外的正是粘子俊。

那個明明有女朋友，卻用好朋友的名義將我留在他身邊的粘子俊。

「所以……妳還不肯和他做個了斷嗎？」

小采瞪大眼睛看著我，不敢相信我居然還沒下定決心離開粘子俊。

「我沒有不肯啊。」我說，「我只是覺得當朋友也沒什麼不好啊……更何況我並沒有癡癡等著他，我也有在試著認識其他男生的好嗎？」

雖然我確實有在試著認識其他男生，但卻每個都不了了之、無疾而終。

小卉皺著眉頭，一臉正經地看著我。

「可是，哪有朋友每次見面都會牽手及接吻的？他這樣做很明顯就是把妳當備胎啊。」

「更何況，妳等他這麼久了，他也沒有要分手的意思啊。」

「既然他沒有要和妳在一起，那妳就乾脆一點，直接和他切斷關係啊，不要再傻傻當人家的備胎了。」

「而且講難聽一點，妳這樣算第三者。」

「我們愛妳，所以才會告訴妳這些，我們不希望妳一直錯下去，因為這樣耽誤的不只是妳的青春和愛情，這還牽扯到到許多問題。」

「放手吧！這世界上的好男人多的是，何必單戀一個爛男人？」

叮咚！

LINE的提醒鈴聲忽然想起，將我從好朋友的炮火中救了出來。

我拿起手機一看，發現傳訊息來的人正是他們口中的爛男人。

 

爛男人。

粘子俊。

他是嗎？

 

備胎。

第三者。

我是嗎？

 

／／／

 

半夜十二點，我來到住家附近的一座公園。

我已經全身梳洗過了，頭髮還用潤髮乳仔細地洗過一遍；身上穿的並非幾個小時前的衣服，而是從上衣到襪子都是從衣櫥裡拿出來的乾淨服裝，樣式也完全和下午的裝扮不一樣，簡單但不失成熟的上衣，搭配黑色短熱褲及黑色絲襪，和下午去簽約的正式服裝截然不同，我這身打扮比較像是要去約會。

事實上，我確實要去約會，而地點就在這半夜十二點的公園。

踩著高跟短皮靴，我穿過公園，走到另一端的入口，然後原地等待。

公園的入口，老地方。我和粘子俊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哩，而那之後的每一次見面也是。

 

我還記得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一樣是午夜，雖然還有幾個人在操場上運動，但公園依然很安靜。透過訊息確認彼此的位置後，我看見一個身影遠遠地朝我走過來，越走越近，我可以看出他的輪廓以及樣子，他戴著眼鏡，頭髮捲捲的，長相還滿耐看的，而且他很高，足足高我兩顆頭；我們確認過眼神，立刻理解彼此就是這次用交友軟體約出來的對象。

這次……一樣的地點，一樣的午夜，一樣的人……兩個不同時間的畫面重疊在一起，模模糊糊地合而為一。想到第一次見面的情形，我不禁會心一笑。

他像那天一樣，直直朝我走來。

「妳在笑什麼？」

「沒什麼。」

「今天還挺冷的，妳穿絲襪不會冷嗎？」

「不會，我比較──」

「妳比較怕熱。」

我比較怕熱。這句話我對他講過好幾遍了。粘子俊很怕冷，所以每次他見到我穿著清涼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問我不冷嗎，而我的回答也始終一樣，講到現在他已經記得了還會幫我接話。

「對不起，今天放妳鴿子。」

「沒關係啦……畢竟女朋友比較重要啊。」

他的眼神閃過一絲愧疚，而我假裝沒有看見。

女朋友比較重要。

其實，我很清楚自己在這段關係裡的角色，而我總是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以及其他人：「我們只是朋友。」

 

──「可是，哪有朋友每次見面都會牽手及接吻的？他這樣做很明顯就是把妳當備胎啊。」

 

幾個小時前，小卉的話非常清楚地點出這段「好朋友」關係裡的問題所在以及盲點。一直以來，我知道他有女朋友，但卻無法狠心割捨這段關係。我們之間流竄著無法控制的曖昧與衝動，我們牽手，我們擁抱，甚至在他的租屋處上床做愛……然而這一切他女朋友完全不曉得。

我們之間的曖昧／愛情是不道德的。

我抬頭微笑看著粘子俊，而他則主動地靠了過來，在我雙脣上印上一吻。

我嘴角忍不住上揚，輕笑了聲，然後伸手環住他的脖子，將他拉向我，熱烈地吻上他。我們熱情地相互交疊著雙脣，伸出舌頭與對方交纏，就像所有熱戀的情侶會做的那樣；我們緊緊相擁，雙手在彼此身上游移，只為了更貼近彼此的身體，感受更多對方的體溫。我們總是情不自禁，明知道這是錯的，卻又無法從錯誤中脫身……這個錯誤太甜美、太美好，讓上癮的我們無法戒斷。

        擁吻著，我流下了眼淚。

        有些夢，再美再好，最終還是得清醒……因為夢裡擁有的，不是自己的。

        「怎麼了？」察覺到我的異狀，他低著頭問我。

        「我們……是不是不要再見面比較好？」我後退了一步，哽咽地說，「不要見面，也不要聯絡。」

        粘子俊的眼神哀傷了起來，但他不發一語，將大大的手掌覆在我的後腦勺上，把我輕輕拉向他，重新擁入懷裡。

        這不是我第一次這麼提議。

        有好幾次，我很認真思考結束這段不道德的關係，很認真想著應該要離開他，讓彼此從錯誤中解放脫身……但是……

        「我不想要妳離開。」

        「我也不想要離開。」

        我們對彼此的依賴，就像強力的正負極磁力，互相吸引著，放不開；我們對彼此的愛意，就像一道無形的枷鎖，綁著彼此，走不開，推不開，束縛在彼此身邊飛不開。

        只是，若再拖下去，最後每個人都會受傷。

        「但是，夢該醒了。」

我說，然後緩緩地從粘子俊的懷抱脫離。

        「雖然你之前告訴我，你對她，剩下的只是愛情過後的牽掛，但是我很清楚，那是自欺欺人的說法……」我溫柔地說，「其實你還是愛著她，所以才沒辦法乾脆地斷捨離。你還愛著她。」

 

        他還愛著他。我確定。

        在發現粘子俊有女朋友後，他給我的解釋是：他對她已經沒有當初的感覺了……剩下的，只是在遷就。

        這個遷就在我出現以後，維持了足足十個月。他若真的不愛她了，早就該分手並選擇我，不是嗎？我知道他沒有惡意，他只是不清楚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才會一拖再拖；他一次愛著兩個人，雖然這並非他的本意，但愛情就是這麼一回事，無法絕對性的控制，身陷其中的他，只能不知所措地選擇逃避。

而我，明明應該離開，卻不斷被他挽留的傻女孩，也總是天真的以為這段感情還有一絲希望，才會將錯就錯陪他耗到現在。

我看過好多人是如何檢討第三者的：明明知道對方有女朋友，卻還選擇留下來，這不就是犯賤嗎？為什麼一開始不直接離開對方呢？不覺得很對不起正宮嗎？關於第三者，眾說紜紜，但多數都是偏見，彷彿只要變成第三者，就是極惡罪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但有人想過第三者的立場和心情嗎？卡在那麼尷尬的位置、擔任那麼卑賤的角色。如果愛情真的可以這麼簡單又灑脫的選擇，有人願意當第三者？並不是身為第三者就是徹底的惡人。和粘子俊的感情，讓我深刻體會到這件事。

我很清楚自己的本性如何，自從知道粘子俊有女朋友後，我從來沒有想過破壞他們的感情和關係，也沒有想過去爭取他。

有幾次，我決定要離開他，但都以失敗告終。他不要我離開，也不想失去我，所以每當我要走，他便會積極地挽留我。他難受的表情、充滿不捨的挽留話語，總是讓我不禁心軟，在他懷中哭著，然後留下來。

不過，我很清楚，這段感情不應該繼續將錯就錯，一定得有個結果。我也不想傷害那個無辜的女孩，所以我給他時間面對自己的內心，要他好好整理思緒，走出心中的迷惘，也要他冷靜地想清楚，什麼才是自己要的。

但是我錯了，他無法勝任負責做選擇的人……於是，在昨天的火鍋慶祝會後，我下定決心了，由我來當做選擇的人，事情由我來圈上句點。

就讓他，好好愛著她。

 

「你並不是不愛她。」

眼睛專注地盯著粘子俊，我說。

「只是她還是個小女孩，還沒長大，你才會感覺她很幼稚不成熟，你才會以為自己對她沒有感覺了，但其實你還是愛著她，要不然怎麼會拖到現在還無法做出選擇？」

粘子俊不發一語，靜靜地聽著。雖然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但鏡片底下的雙眼，流動著他說不出口的難過。認識他這麼久了，我知道他不善於用言語表達心情和想法，所以我總是透過他的眼神來理解他在想什麼、當下是什麼心情。

「別捨不得……你也知道這段關係遲早要做一個結果的。」從眼中看出他的想法後，我說，「但我知道你不想傷害她也不想傷害我，所以我不會再要你當做選擇的人了，這次……由我來做選擇。」

我溫和地看著粘子俊，然後伸手戳戳他的臉頰。

「但我不想要妳離開，我想要妳留在我的世界。」

他低聲說，而我聽見。我停下動作，心裡彷彿被針扎了一下。

我也很想留在你的世界。

我很想要和你牽手走向未來。

我努力壓抑心中膨脹的情感，深怕不小心就把脆弱的自己暴露出來。

但下一秒，出乎意料的，粘子俊忽然將我擁入懷中，緊緊抱著。

這個擁抱和剛才見面的擁抱不同。剛才的擁抱是情人之間想念的擁抱，而現在這個擁抱，是不捨，是難過，是悲傷。

他總是這樣。

他總是在我要離開他的時候，做出一些讓我感動、難過的舉動，讓我哭泣並且心軟。

但這次，我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她是個好女孩……所以，你以後更要好好珍惜她，別再做出對不起她的事了，知道嗎？」

伸手抱住他，我哽咽地說，然後流下眼淚。

「嗯。」

「雖然你會覺得她很幼稚，感覺不成熟，但那是因為她經驗少，世面見得不多，你要多體諒她、包容她，知道嗎？」

「嗯。」

「儘管需要一點時間，但她總有一天會長大，在那之前，別讓五歲的差距造成遺憾，知道嗎？」

「嗯。」

「和一個小女生談戀愛雖然很辛苦，但感情路上本來就會有許多坎坷的考驗，要努力和她去克服，好嗎？」

「好。」

        「我離開以後，我們就先別聯絡了。」

        「可以不要嗎？」

輕輕推開粘子俊，我搖搖頭，然後看向他。

因為眼淚的關係，他的樣子感覺好模糊。

「在你還有女朋友的時候，就先不要聯絡了，這樣比較好。」我說，「否則……我們只會更難割捨更難斷捨離。」

這樣比較好。

對粘子俊好。他不用強迫自己做出選擇，不需要為難自己。

對那個女孩好。她可以繼續活在她的粉紅泡泡裡，當個沉浸在浪漫幻想裡的小公主，然後再慢慢長大。

對我好。我不用再委屈自己當個第三者，不需要像個傻瓜一樣，等著機率不大的愛情，也不需要當另一名女孩感情路上的壞人。

這樣比較好，對每個人都好，讓大家帶著自由繼續向前走。儘管有兩個人帶著一點遺憾，但無傷大雅，因為我們都會因此長大。

「我愛你。」

我告訴粘子俊，然後踮起腳尖，吻上他。

最後一吻。

「我也愛妳。」

然後，他再度將我擁入懷中，低頭吻上我。

 

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裡，為我的灰暗世界，點亮一盞希望。

 

 

／／／

 

 

我們的故事，看似停留在這裡，又彷彿結束在這裡。

但，我知道故事還在繼續下去。

我脫離那些枷鎖，迎向自由，飛向夢想。

他成了我創作的泉源。他出現在我的劇本裡，也出現在小說裡，我筆下有好多故事好多情節，都有出現他的影子，以及他烙印在我心中的感動，作品中那些畫面，成了我們這段感情的縮影。那些有我們回憶的作品幾乎大賣，使我在華文小說新人裡嶄露頭角，迅速崛起。

最近，出版社正準備替我辦簽書會。

粘子俊。這個名字，成為我的光芒，正因為有他，我才能如此成長，變成一個更好更成熟，也順利擁抱夢想的人。

 

和他在那座最初也是最後見面的公園道別，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

        有時候，我會在深夜特地到那座公園，坐在長椅上，耳朵裡塞著耳機聽著音樂，然後什麼也不做，就一個人靜靜地聽著歌、賞星賞月。

偶爾，我會忽然看見我們的畫面。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不發一語地朝我走過來。他那高冷、看起來不愛說話又難相處的樣子，倒是沒有嚇到我。

我們曾在這座公園發現一群小朋友三更半夜的在草地旁生火要烤蝦，被我們教訓並送回家，然後有一對兄妹因為住太遠，我們只好送他們去附近的警察局，途中還買飲料和餅乾給他們吃喝。

我曾在晚上十點坐在旁邊的溜滑梯上方一邊喝酒邊開臉書直播和網友們聊天，而他在那場直播聽見我還沒吃晚餐，便特地跑過來挾持我去吃飯。我記得那次我原本正計畫離開他，但卻因此感動得痛哭流涕，所以計畫無疾而終。

這座公園，是我們最初見面，也是最後道別的地方，也有好多有趣的、感動的回憶發生在這兒，我總是會到這裡想他。

        一年了，我還是惦記著他。

       

       

        簽書會那天，工作人員好忙，而我好緊張。

        那是我人生第一場簽書會，為了這天我練簽名練了好久，也不斷和朋友練習演講。我好怕上台發表感想時咬舌頭或口吃出洋相。

        我的編輯不斷跑來安撫我及加油打氣，希望能藉此讓我安心、放鬆一些，煩到我都快得躁鬱症。就在我差點失控朝他大吼時，小采和小卉帶著禮物到休息室，才阻止新人作家上演形象大失的戲碼。

        我很高興她們來了，這給了我很大的感動，也緩去不少緊張。她們的擁抱和鼓勵，讓我覺得自己又有勇氣面對了。

畢竟，這就是我的夢想，不是嗎？

當簽書會準備開始，我走到台上，坐到那個專屬我的位置，我當下感動得好想哭，我有支持我的好朋友，還有一群拿著我寫的書等著我簽名的書迷，我忽然覺得這幾年的努力真的很值得。

 

簽書會免不了有媒體問答。

編輯有告訴過我面對媒體時，該如何小心作答，他們甚至還為我做模擬訓練，就怕我這個新人一不小心亂說話搞砸自己。

        但記者的問題真的好犀利，他們為了挖取藏在名譽身後的八卦，真的是火力全開。

        「請問您這次的小說為什麼決定以第三者為視角呢？」

        「請問這次的小說是取自您的經驗嗎？」

        「很多讀者對您的感情世界很好奇，請問您是否經歷過些什麼，才能用如此深刻動人的文筆詮釋不同的感情視角呢？」

        這些記者問東問西，問句有長有短，不過背後統統指向一個問題：我是不是有當過第三者？

        我清清喉嚨，然後拿起麥克風，開始回答，告訴大家我對於感情這二字的看法。感情有很多面，隨著立場不同、視角不同，因此無法非黑即白的那套致詞。

        媒體問答應該算成功，因為我看見責任編輯偷偷對我豎起大拇指。

愛情不見得使人變壞，但通常會讓人變笨。

        在愛情中陷入迷惘的人，就像走進一團迷霧，出不去，也看不見出口，那種陷入絕境的徬徨感沉重得讓人無法冷靜，只能孤單、絕望的等待霧散開的時刻。

 

然後是簽書會的重點行程：和書迷簽書、握手。

正式簽名和練習簽名的感覺截然不同，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這麼喜歡簽名。每當看見書迷臉上開心的表情，我就覺得前陣子練習到手抽筋真的挺值得的。

好多認識的人都來了。小采和小卉不用說，就連陸老師也來了，她笑臉盈盈地拿著我的書，放到桌上後和我握手並說恭喜。

我媽也帶著她一票朋友來捧場，她一直很興奮地向旁人表示今天的主角是她女兒。

其他包含我以前的同學還有朋友，熟的不熟的老的小的都來了，場面真的好熱鬧。

原來，當夢想圓了、成就了，就是這種感覺。

後來，有一位來賓，他的到來讓這個夢想更加完整了。

當我替一名書迷簽完名並握手目送他離去後，一本簽名頁寫了字的小說忽然遮住我的視線。

我定睛一看，那一頁，用漂亮又工整的字跡寫著：請問大作家，簽書會之後有空嗎？是否願意和我這個單身漢去約個會？

我接過那本小說，然後抬頭望向來者──粘子俊。

他帶著微笑看著我，笑容很陽光，也很靦腆。

我笑了。

我低頭在他的書上簽名，然後寫道：嘿，單身漢！好久不見！如果你真的是單身的話，那當然可以囉！

我把書遞還給粘子俊，然後和他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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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很漫長，多多少少會愛過、錯過，甚至錯愛過一些人。

來來去去的人很多，我們難免會有迷失自己的時候，或者不小心成了別人感情的第三者。然而，身陷感情漩渦中的人，總是要經歷一段時間，才能從迷惘和執著中脫離枷鎖，張開翅膀飛向自由。

        愛一個人，沒有對，也沒有錯。每一個第三者，或者當過第三者的人，無須害怕局外人的品頭論足，也不必在意他們的事後諸葛。因為，當局者是好是壞，身為當事人的自己，最清楚。

        覺得迷惘的時候，可以先試著放過自己，那比逃避或獨自逞強還有用。只要你／妳勇敢地去面對這段感情，那就贏得了骨氣。

        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