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臺北,是夜深人靜、你站在城市某個角落中仰望天際的臺北。
有一種夜景,是都市叢林中,可以看到遼闊的夜空,讓你覺得自己很渺小的夜景。
在這樣的臺北,在那樣的夜空下,你在公園獨自走著操場,一圈又一圈,抓著幸福和遺憾沉澱,回憶、思考你的人生。這是你紓壓的方式,你很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慢慢走著,獨自散心。
在這樣的場景,彷彿你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埋葬在那樣的氛圍裡。
把孤獨和寂寞,留在原地,在星星與月亮的見證下,隨風消散。
人生。
你的人生並沒有特別刻苦及坎坷,也不像難民一樣,缺衣缺食缺住,但還是走得非常心痛,非常寂寞。你曾因為這段人生而得了抑鬱症,凡事都往負面想,甚至數度想過要輕生。
如果人生可以選擇,你想選擇一段可以放心去愛、自在被愛的人生。
你與眾不同的特質,讓你自卑,讓你警戒心強,沒辦法好好交朋友,而你與眾不同的人生,讓你沒辦法去愛,沒辦法被愛。
有太多人因為你的與眾不同而瞧不起你,把你當笑話,不願和你太過友好或親近;有太多人因為你的與眾不同,不想愛你,不願愛你,沒有勇氣去包容你的不一樣;有太多次因為你的與眾不同,你沒辦法自由地去愛,也沒有坦然接受被愛的權利。因為這段人生,造成這個世界註定對你徹底不公平。
你的人生太多人來來去去,不論是一時的朋友還是情人,大多會像過客一樣,停留一陣子,然後在回憶裡留下淡去的痕跡。
這樣的人生,剝奪你交友、談戀愛的權利。
你很渴望被愛。你很希望有天能夠遇上一個會包容、不介意這樣的你的陌生人,你想與他相識,然後相愛,廝守終生。而你早早就做好狠狠去愛、深深去愛的心理準備。
只是,那個人,何時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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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的新責編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正好包著浴巾從浴室出來。
新的責任編輯。
我的新責編是女的,和我差不多年紀,她最近剛從臺中搬來臺北,明天正式接手這份工作,於是特地於今晚打給我告知一聲。
老實說,在知道新責編又是女生的時候,我滿失望的,其一是因為我一向覺得女上司很難應付,不太好講話,其二則是我很希望來個養眼的帥哥督促我寫作;我的前任責編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強人,她大我幾歲而已,工作能力非常優秀能幹,但也因為她嚴謹的工作態度和方式,讓我覺得很難相處,我一向很怕女強人。
也很怕重新認識一個工作夥伴。
尤其是女人。
但我的失望很快就退了,新責編似乎不像我擔憂的那樣難相處,她說話很溫柔而且健談,不過個性有點天然呆,講沒幾句話就惹得我呵呵笑。
印象還不錯。
我們在互相確認工作內容後,開始聊到其他話題。她很逗趣,無話不談的個性我很喜歡,這對我來說是件好事,代表可以從她身上獲得許多靈感,而且不會有交稿與截稿壓力。
她告訴我她是和某位朋友一起上臺北的,那位朋友在臺北有一間房,空屋擱置已久,前陣子在她的邀請下,和她一起上臺北,現在兩個人同居,而她這份工作也是朋友事先透過關係介紹的。
然後她笑著說,雖然以前有來過臺北幾次,不過次數屈指可數,停留的時間也不長,所以她對臺北並不熟,但是她認為自己應該可以很快適應臺北的生活步調。
「在妳眼中,臺北的生活步調是什麼樣子?」
我犯了作家的職業病,忍不住問她。
她認為,臺北的生活步調,很緊湊,不管在捷運站裡還是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好像所有人都很趕時間,彷彿每個人都在和時間賽跑。
我會心一笑,這確實是臺北人在外地人眼中的生活步調。
繁忙的工作,繁忙的路人,繁忙的城市,繁忙的臺北,我也這麼認為,甚至覺得周杰倫可以出一首新歌叫<臺北好忙>。
臺北的生活步調:忙。
後來,隨著話題的切換,我和新責編聊到我的大學生活。
大學。
那是一段和我想像中截然不同的生活,也是我忘不掉的過去之一。
我並不曉得和這名新責編聊起這段過往是否妥當,畢竟我們還不熟,應該沒必要把過去真實的自己告訴對方。
但話匣子一開,我也顧不了那麼多,順著感覺和話題就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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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自己,成名前的我。
我讀過兩所大學,第一所是科技大學,第二所則是公立大學,我在大二上學期結束後轉學到後者,從二年級變成一年級,然後一路到畢業。
大學畢業那年,我二十八歲。
我從高中到大學畢業的路程,比一般人花了更多的時間走完,因為我在高中那段時間曾迷失、虛度光陰過,將近五年,。
每個人都在曾迷失過,只是需要走出來的時間不同,我在轉學後真心體會到時間的殘酷,過去浪費了太多時間,要認真地重拾書本真的很煎熬,恨不得時間多一點,甚至悔不當初高中時休學。
不過認真的付出還是有回報的,雖然和畢業科系無關,但畢業後的我成了家喻戶曉的當紅作家,走進寫作人生。
成為作家是我小時候開始的夢想,如今我成功了,而我的功成名也等同於平淡的生活,在寫作之餘,沒事就約親友外出喝下午茶聊聊天,或者和男朋友看場電影偶爾來趟小旅行,也偶爾接幾個案子讓生活有得忙,甚至還會接受補習班的開課邀約開班教小朋友寫作。這種看似忙碌又輕鬆的平淡生活,任誰都夢寐以求。
寫作人生。
而我始終沒有忘記成名以前的生活,也沒有忘記我有今天的成就是怎麼走來的,這一路上遇到了好多事好多人,我經歷了好幾次重大的人生選擇,以及好幾次的轉捩點。
轉捩點。
讓我下定決心努力翻轉人生的轉捩點是剛進大學的那兩年,第一所大學。
第一年,我上網報名了科技大學的夜間部,免試入學,助學貸款,很順利地成了大學新鮮人。
我還記得當時的心情:期待、興奮。
但也記得當時的惶恐:萬一我又交不到朋友怎麼辦?
轉捩點,但那是大學一年級的第二學期,第一學期對我來說只是進入轉捩點的前期;開學後,我以為我的擔憂是多餘的,我在那學期過得很充實,學校的課程很棒,感覺生活札實了許多,而且也交到了朋友。
朋友。
或者應該說,他們曾經是朋友,以及,過客。
轉捩點:朋友及過客。
那時候,成為第一個過客的,是張晉華。
他是第一個給我深刻印象的同學,他是個個性耿直,喜好老派,很重感情的男孩;和多數喜歡新世代汽車機車的同學不同,他很喜歡老舊老派的東西,他騎野狼125上下課,對老派汽機車很了解,就連課堂報告的主題都是復古老車,他說他喜歡的原因是因為他喜歡拆解機械研究裡面的東西;他很有美術與設計天賦,高中時也念過設計課,因此大學夜間部一年級的課程對他來說根本小菜一碟,我經常請他教我、幫我;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是:他在開學第二天就在LINE上向我告白。
深刻的印象就是這樣來的:告白。
──「老實說,我承認我對妳有好感。」
我記得當年他是這麼坦白的,就在三更半夜我們使用LINE聊天的時候,本來在聊什麼我忘了,話題忽然就轉到這兒了,然後將我著實地嚇了一番。
我被他的告白嚇到了,太唐突太突然,以至於我整個措手不及,但最大的原因還有別的。
別的:他知道我是男生嗎?
我是男生。
這是我打娘胎起就不變的事實,但我好厭惡這個事實,我意思是:我根本就不想當男生。
這是自我性別認同的問題,天生的,也就是靈魂裝錯身體的那一套,但確實,我的靈魂和內在確實比較偏向女生,我是當事人我很清楚,我喜歡女生的東西,我羨慕女生總是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光鮮亮麗,我也羨慕女生因為是女生所以在感情中可以很自由地當個被愛被疼被哄的角色。
同時,我非常厭惡從小時候開始,總是特別強調因為我是男生所以要怎樣要幹嘛的那些人,我是指:性別和性向永遠是兩碼子事,就算我生下來是男生又如何?難道就代表我只能喜歡男生的東西或者喜歡女生?這說不通啊!為什麼我一定要MAN一點卻不能當被保護的那一方?就因為我無法選擇生理性別?
雖然性別和性向是兩碼子事,但有個共同點:我們無法選擇。
即便我從國小五年級開始就知道自己喜歡男生,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同志,但同時也思考起更多問題:若我的內在是另一個性別,那我嚴格上來說算不算異性戀?
我從國三開始正視自己的性向問題,並且交了第一個男朋友,之後在高三開始穿女裝和男孩子約會,到了大學甚至乾脆穿中性偏女性的服裝上課、和朋友見面,我就此走過一段男女身分混淆的不平凡時光。
雖然真實身分是男的,但多數知情的人依然把我當女生看待,畢竟我就算穿著中性,樣貌也依然像女的,就連聲音也亦然。
天生的,無法選擇,能體諒的人都懂。
當時上大學,也是中性服裝卻帶給別人女性氛圍的印象,而張晉華就是被我當時的氣質吸引的,他覺得我很迷人。
我問他為什麼喜歡我?我哪裡吸引他?
──「第一個吸引我的印象是妳的打扮,很特別,很有風格。」
──「那第二個呢?」
──「我很喜歡和妳聊天的感覺,而且從我們的對談中,我感覺妳是個很神祕但很重感情的人,這很吸引我。」
我好震驚,都不知道原來我也有屬於自己的魅力,我一向很自卑沒信心;同時也好震驚,這名男同學才剛認識我沒幾天就告白,難道他不會覺得這種速食愛情會太快嗎?
不過,在一片掙扎中,最讓我不安的,還是我那尚未公開的秘密。
──「謝謝你,但我想你還是不要喜歡我會比較好。」
──「為什麼?」
──「因為你會後悔的。」
有些事,暫時不知道會比較好,因為一旦知道,就會後悔愛得太快。
不過張晉華並沒有就此放棄,他開始說起許多愛情的大道理,要彼此信任和傾聽、尊重對方的過去什麼的之類的,他想說服我,想讓我卸下心防。
但是我care的點並不是他以為的那樣。
我告訴他不要問、勸他放下這段根本不會有結果的感情,可他始終聽不進去,不願聽我的,於是,無奈之下,我只好告訴他真相。
──「好,那我就告訴你答案,我是男生!」
他丟了個問號給我。
「我是個男生。雖然我的外表和打扮看起來很中性、內在及思想也很女性化,但我生理上確實是個男生。而我剛剛勸你放棄、說你不放棄會後悔,就是這個原因!」
對他來說應該是很驚人的真相吧?當下我曾將心比心想過,換作是我肯定會嚇一跳,然後尷尬地思考以後該怎麼辦?畢竟大學要相處四年哪。
但張晉華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
他告訴我給他一天的時間的時間冷靜一下,讓他想一想,而我很理所當然地同意,且禮貌性地道了一句晚安。
他應該很後悔吧?以後該怎麼面對他呢?還是假裝什麼事都沒有?那天晚上我都在想這些問題,深怕以後我們見面尷尬或者無法好好相處,畢竟我不知道他是否對我這種人反感。
這種人。
老實說我對自己特殊的情況感到些許的自卑,甚至數次讓我難受到考慮自殺;這並不是我能選擇的性向,也不是我能選擇的性格,因此受到的傷害絕對不少,程度也不小,畢竟這社會就是這麼現實,口口聲聲說接受與認同的人很多,但實際上願意和我這種人真心交朋友甚至愛我的人少之又少,在相處上依然排斥。我並不恨這些人,因為這是他們的自由,他們有疏遠我的權利,他們有選擇朋友的權利,我從來不怪他們。
但這社會真的太現實了,導致少部分與眾不同的人變得自卑,而我,自卑得無法避免自己不受傷,我對人與人的相處很敏感;我想張晉華有很大的機率也是現實的人,他不會想和我有交集的。
──「我覺得那沒什麼。」
出乎我意料的,他的答案居然是這樣。
隔天晚上我看見他傳來的訊息,然後愣住。
──「我認真想了很久,既然妳的內在是女生,那對我來說妳就是女生,不論妳的外在外表如何、性別是什麼。只要妳覺得妳是,那我就當妳是,也會把妳當真正的女生看待。希望妳會願意接受我。」
我彷彿被一槍擊中紅心,他這番話狠狠地射中我最感動的點,射得很準。
有那麼一瞬間,我差點因為張晉華這番話而傾心,但我恢復得很快,我的個性很冷靜,驚慌失措的時候總能快速鎮定;我們才認識幾天,對彼此完全不熟悉,而我們往後還要相處四年,這樣的速食愛情太不安全也太不穩定。
更何況……我對他,並沒有愛。
愛。
我與一般的同志不太一樣。
我想,會不會愛就是我和他們的差別?速食愛情在一般的彩虹圈裡似乎氾濫,過去我聽過很多,他們太孤單了,經常將一時的慰藉幻想成愛,於是大部分的戀愛都談不久,情侶關係也維持不長,好像多數都是這樣。
好像。這我得強調,畢竟我只是聽多了,而且又不是一般的同志,所以也不確定。
而我,很清楚愛得太快或許不是愛,那可能是寂寞假扮的錯覺。
速食愛情。
重點還有其他的:假設我對張晉華有好感,然後答應他的追求了……但是萬一我們並不適合呢?四年的同學還當得了嗎?以及:我們若在一起,在班上不就會引起注意嗎?而且既然大家要相處四年,那同學們一定會有知道我身分的那一天,難保同學們也不會用異樣眼光看待張晉華。
欠缺考慮的交往,風險太多。
於是,我告訴張晉華我認為他應該先放下的理由:我們還不熟、我們才剛開學、感情應該是互相的、同學還不知道我的身分而我還沒準備好公開這個秘密……云云。
他明白了,但他希望我別剝奪他追求我的權利。
後來,我們確實好好相處了一學期,相安無事的一學期,以朋友、以同學身分度過的一學期;我確實沒有剝奪他追求我的權利,但我很謹慎地和他保持著安全距離,我害怕我們若走得太近,會引來其他人的閒言閒語或者偏激的反應。
他是個好男人,我感覺的出來,但我思考的更多,也更後面,我害怕因為我的關係,害他尷尬或者受傷。
最後,在放寒假的前幾天,他忽然宣布即將休學,他決定將重心放在工作上,努力打拼並且存錢;其實,在學期末,他的表現也明顯比過去反常,他變得不太愛說話,也不太和其他人有交集,經常戴著耳機躲在角落和空教室聽音樂,孤僻得好明顯彷彿隱形人而我都有看在眼裡,只是我始終沒有關心過他怎麼了,我依舊很懦弱地和他保持安全距離。
然後是學期末的最後一天最後一節,期末考。我寫完考卷後,拿起包包先行離開,走著陰暗、顛頗的山路前往山下的公車站。
後來,他也騎著野狼125下山,很快地追上已走到半山腰的我。
他經過,然後停下。
「要不要送妳去搭車?」他問。儘管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尷尬,但他的聲音聽起來依舊溫柔。
「好啊。」好難得,我答應了。
過去他曾問過我好幾次要不要載我下山,但我始終沒有讓他載,因為我害怕引起不必要的八卦,我擔心他在班上的生活變得尷尬;平常我總是讓另一名女同學載,她人很好,總是願意載我上下山,但後來的我們似乎有點狀況,漸漸變得不再是朋友了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曉得我們之間究竟出了什麼我看不見的問題?總之後來有一段時間我都是自己上下山,而她騎車經過的時候彷彿看不到我。
這一次,我破例讓張晉華載一程。
這一次破例,我同意得很快,我自己卻不清楚為什麼。
或許是因為我們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了?畢竟他要走,而我留下,我們不見得還會是朋友,當了一學期的同學,一旦走了不見得還會有聯絡;從開學時的告白開始,我注定就是他生命裡的過客。
於是,在同意後,我跨上野狼125的後座,然後他發動機車,載我駛過黑暗的山路。
路上,我們沒有說半句話,靜靜地騎下山,享受晚風的吹拂。
那條下山的路,前座的他與後座的我,我們安靜的獨處著。
到了公車站,他率先破沉默。
「這站嗎?」
「嗯,對,謝謝你。」我下了車,然後露出微笑,「那……再見囉。」
我不清楚他有沒有回答我,因為他很快地發動機車轟隆隆地揚長而去。
而那一幕,那一刻,看著他離去的身影,我心中無限感概。
離
去
。
後來,他離去的那個畫面,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太深刻太刻骨銘心以至於我在公車上腦補虛構的畫面以及幻想的對白。
場景我不確定,不過時間軸落在好久以後也許多年以後,主角則是那時候的我們,而那個畫面,是我和他的重逢。
「欸,好久不見。」
「嗯,好久不見。」
「最近過得還好嗎?」
「還可以……那妳呢?」
「我很好。」
那個畫面,那場重逢,我們好尷尬地問候著,然後靜下,一時之間不曉得該聊些什麼。
不過很快,我打破沉默:
「欸,問你一個問題。」
「嗯?什麼問題?」
「如果,那年我給你的答案不一樣,你是不是就會留下來了?」
「什麼?」
「那年,我們上大學的那一年……或者說那天,你和我告白的那天,如果我的答案不一樣,你是不是就不會休學了?」
那年/那天,若我答應他的追求,他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他沉默,眼神飄走。
儘管那麼久不見,儘管那是我幻想的時間軸,但我知道若是真的那他一定會露出那個眼神,而我肯定永遠忘不了那個眼神甚至重逢時還記得。
因為那個眼神我曾看了整整一學期。
他,張晉華,面對心上人時,不敢正面正視的眼神。
過客。
儘管我們沒有在一起,但在彼此心中肯定都留下了一個特別的位置。
///
女同學。
那個很熱心、上課和放學都主動載我上下山的女同學。
我們曾經很要好,而我自始自終都把她當朋友。
李芳姿。
她可說是我在那所大學最感到遺憾的朋友。
但她最後還有把我當朋友嗎?
她的體型豐腴,皮膚天生不太好,但我從來沒有介意過,我不是那種靠外表決定朋友的膚淺分子。
我們之所以會變得要好,是因為我們在群組聊到某部小說,她覺得很好看但只看了前面兩集,而我剛好有新的那集於是約好帶到學校借她看。
她是班上第二個知道我是男生的人,第一個是張晉華;她是學藝股長,那天她出於職務工作,拿了張單子要我簽名,而我接過單子卻發現上頭的名單都是男生,那是關於張延緩兵役的調查表,學校要調查班上的男生有誰尚未繳交相關資料。
當時我很害怕。
因為我還沒有心理準備和其他同學坦白性向秘密,還沒有心理準備顛覆同學們對我的性別認知。
於是,我偷偷找她私下談話,主動向她解釋單子上為何有我的名字。
「咦?是哦?」她的表情有點錯愕但沒有很驚訝,只見她露出微笑然後輕描淡寫地繼續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女生耶。」
她很快地接受這個事實,並且繼續把我當女生看,她覺得沒什麼。
她的開明,她的大方,使我們成為朋友;她主動載我上下山,有時候還會送我回家,我們變得無話不談,談家裡聊感情話同學以及傾訴心事,偶爾打打鬧鬧有說有笑以至於在外人眼中我們感情很好;有幾次她在家烤了餅乾做了提拉米蘇帶到學校,因為有一次我聊到我愛吃提拉米蘇,而她的興趣剛好就是做甜點,於是她準備了好大一盒到班上分享;那段日子,我真心覺得有她這個朋友真好。
心事。
身為好朋友,我們很理所當然地傾訴心事,而說得最多的那個人就是她。
她是個內心好不快樂的人,有時候我總會這麼認為;她老是重複講著兩件事:一是談她的母親,她最常抱怨的就是和母親的不愉快,二是談她那段不道德的戀情。
她的家務事,雖然我身為朋友但依然是外人,於是我不予置評,總是靜靜地聽她抱怨然後敷衍地回應一兩句,我心想她總有一天會自己想開的;但對於那段不道德的感情,該說的,我一開始都說了,該勸的也勸過了,但她從來不聽,依然讓自己陷在泥沼裡且不願意爬出來。
身為朋友,我當然希望她快樂,也樂意祝她幸福,但那段身為第三者的戀情,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祝福她,她根本就不願離開她,而是傻傻地等著,相信對方有一天會給她正宮的名分;至於那些苦勸,她根本聽不進去,也不願承認那段感情不會有結果。
離開他不好嗎?會背著女友劈腿、搞曖昧的男人有什麼好的?為什麼一定要愛他?她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朋友?
後來,我們莫名其妙就疏遠了。
原因不清楚,我根本不曉得發生什麼事,但她依舊和其他同學很好,甚至變得更好,女同學A和女同學B等等以及其他人……班上有分幾個團體,而我不屬於任何一個,至於李芳姿他們那桌很理所當然的是一團,他們甚至還有屬於他們的通訊群組;他們那一桌五六個同學都一起行動,中午的時候也會一同外出吃飯,而他們從一開始和我並沒有特別好,我們只是普通的同學關係。
我很清楚自己是被排擠的,儘管大家都沒有表現得很明顯,但我非常清楚我這種人在人群中的地位,我有自知之明。
察覺到自己被無形的孤立後,我很識相地和其他人保持距離。
我在他們眼中開始變得孤僻,因為我一下課便拿起包包獨自走下山,不像以往給誰載;我變得不再熱心,因為我不想熱臉貼冷屁股;我變得不再主動找其他人聊天,因為我清楚他們根本不屑我;既然我們無法成為朋友,那我何必自討沒趣?他們是朋友,而和我只是普通同學。
我並不怪他們,我沒有怪任何人,畢竟交朋友是個人的自由,你要和誰交朋友,是由當事人決定的,至於被疏遠或者被討厭的那方,並沒有資格怪對方不認同你這個人……我很清楚這道理。
我也有自我檢討過,是不是自己曾經做了什麼事,或者不經意傷害了誰因此造成今天的結果?關於其他同學,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我的性別問題,然而關於李芳姿,我想了好久,真的想不到任何原因,她每次向我抱怨母親、傾訴感情事的時候,我都有默默地聽……她和我抱怨范同學又怎麼樣的時候,我也總是帶著義氣附和表示認同。我並沒有做出對不起她的事,可是我們忽然就疏遠了不是朋友了到底為什麼?
為什麼?
後來,升大二的那學期,李芳姿不再升學,她決定休學,據說計畫去屏東發展,而我們整個暑假都沒有聯絡,我傳給她的訊息她從好久以前開始就不讀不回了,很明顯不再當我是朋友。
大二開學的那一天,我有在山下的便利商店看到她,而且和女同學B有說有笑地坐在裡面吃東西聊天。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李芳姿,而我很識相地假裝沒看見。
那天,她很理所當然地沒出現在班上,而且隔天也沒出現,她於第二天一聲招呼也不打的退出班級群組以正式宣告休學。
在便利商店的那個畫面,成了我在那所學校留下的最大的遺憾。
到最後一天,我依舊沒有勇氣找她恢復友情。
我自始自終都把她當朋友,從一開始,到決裂。
「好朋友,不管以後我們還能不能相見,還能不能做朋友,妳都要過得比以前快樂,好嗎?」
我好想這麼告訴她,但她不讀我的訊息,因此我猶豫了好久還是沒送出這句話。
妳要過得比以前快樂,好嗎?
我真的希望妳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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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同學。
我不曉得該如何正確形容他這個人,但若真要講一個接近的,那就是:古怪。
古怪的人。我和李芳姿雖然一致這麼認為,但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人,也相信他的心地是善良的;他很有美術天分,畫圖技術高超、作品精美,水準之高總是讓全班同學和老師們感到驚艷;他唯一讓我們無法接受的,就是他那張嘴巴。他始終管不好嘴巴,常常很多話都不經大腦思考,瞬間就脫口而出,連傷害到其他人也不自知,我們都很不喜歡他這一項缺點。當然,我和李芳姿都有被他不經意的話傷過,而且還是好幾次,儘管他本人不知道。
他似乎不曉得怎麼和朋友正常交流,以至於我好幾次懷疑他是不是有社交障礙?要不然怎麼會經常把朋友給惹火?
他很黏李芳姿,我甚至猜想他是不是喜歡她?可是李芳姿常常因為他的關係氣得火冒三丈並且數次向我抱怨,我們都互相抱怨過他,儘管我們都知道他沒有惡意;我記得有兩次我真的受不了,忍不住情緒爆走,他太過分了,而他本人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講了什麼話,他可能覺得是玩笑,但他不知道那些話對我來說是多大的傷害。
我們本來是可以聊天的朋友,但自從那兩次的情緒爆走,他變得不再主動和我說話,我們連最普通的朋友都不是了,只因為我對他發脾氣。
有一次女同學A在LINE上這麼告訴我:「你要收斂自己的脾氣,要不然別人會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話,因為大家會怕講出來的話惹到你。」
好奇怪,我明明才是受傷的那個人,為何被檢討的卻是我?
我自認自己在班上的脾氣好得不得了,唯二發火的原因都是范同學管不好嘴巴,怎麼忽然之間變成他才是受害者了?
我並不討厭范同學,但我們之間的誤會卻像一把火在草原上燃燒蔓延,幾乎撲不滅。
我曾試著找他談和,但卻忍不住退縮,我怕這麼做只會顯得更討人厭。
好為難。
不過我們一開始並非如此尷尬。
我還記得剛開學時認識的那個他,是個很古怪但很小心翼翼、渴望交到朋友的大男孩。
他也曾經爭著要載我下山,張晉華還因此吃醋過。
事實上,我有一次破例讓他送我回家。他騎白牌輕檔車,藍色的,對我這門外漢來說,視覺上滿帥的,至於什麼型號我就不清楚了,我一向對車沒有研究;他的檔車後座很高,我抬腿跨了好幾次才跨上去,差點沒抽筋,而他因為我的滑稽樣則樂得呵呵笑。那是個很新鮮的體驗,但也相當累人,畢竟後座很高,於是我只能向前傾,雙手繞過他扶著前方的油箱,整段路程都維持這樣的姿勢,老實說很累,而且手也非常痠痛。他似乎很在意我的感受,老是回頭問我覺得還好嗎?會不會太累?而我回答總是一致的「還好」。
不過,在快到家的時候,我們差點出車禍。我不清楚是怎麼發生的,好像是前面的機車突然慢下來,導致范同學煞車不及,發生輕微的碰撞。
輕微,還好只是輕微,雙方的車並沒有任何損害。雖然我笑著和范同學說沒關係、我沒事,但是害我差點發生危險這一點似乎令他非常愧疚自責,他不斷向我道歉,剩下的路程我也能感受到他的低落情緒。在我們各自到家後,他還傳訊息給我再次道歉,並且保證下次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老實說我覺得沒什麼,但他的誠懇我確實感受到了也很感動……不過誰會知道呢?後來的我們卻逐漸疏遠,在經歷各種陰錯陽差的誤會,兩人的關係甚至連「朋友」這個詞都變得相差甚遠。
其實,在我轉學前,我真的好想告訴他:我依然把你當朋友。
「若可以重來一次,你會願意排除誤會,讓我們好好的做一次朋友嗎?」
///
至於女同學A,我並不討厭她,反而很敬佩她;她是三個孩子的媽,因為想多學一點東西順便拚個大學學歷才報了夜間部,她很享受生活,社群軟體上總是可以看見她充實的時光;雖然身為長輩,但她並不會擺架子,總是放下身段和同學們打成一片,同學和老師們都很喜歡她。
我很欣賞她的開明樂觀不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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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儘管同學們表面上並沒有明顯的動作,但我知道在這裡我一個朋友都沒有。這種表面上平靜,私底下卻保持距離的日子,其實我很寂寞。
我漸漸地不再主動和同學們熱絡,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也知道他們怎麼看我的,我沒必要熱臉貼冷屁股,於是把自己關在象牙塔裡,減少和他人的交集。
把自己推入寂寞的深淵,並且變成別人眼中顯得做作的那種樣子。
在那一學期,我開始懷念起張晉華,當他還在班上時,是少數在乎我的感受,也願意和我交朋友的人。
最後,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選擇丟下一切──
逃
跑
。
會不會有社交障礙的人是我才對?
///
逃跑後。
我轉學,畢業,踏入社會,工作,寫作,投稿,出書,成名。
幾乎一氣呵成。
///
我的人生出現過不少過客。有些人如一縷輕煙,一散不留痕跡;有些人在我的心裡擁有一個特別的位置,他們是好朋友,少數能讓我敞開心胸、自在相處的好朋友;有些人在我心中也保有一個專屬的角落,他們是過客,在我的人生中走過,留下深刻難忘的回憶。
人生,有些人遺憾過,有些人重要過,有些人悸動過,有些人永遠放在心中,但不論是哪些人,他們都是促使我成長至今的重要之人,我很感謝生命裡有過他們,正因為人生有他們走過,我才能看著他們的足跡,走向屬於我的道路。
「你曾把他們寫進小說裡嗎?」
然後,我的新責編問我。
「只要是帶給我靈感,或者在心裡悸動過的人,都有可能被我寫進小說裡面。」我語重心長地說,然後補充:「作家不就是這樣嗎?作品裡的靈感很多都來自實際發生的事,或者周遭人事物帶給作者的悸動感觸。」
「也是。」新責編說,然後話題一轉:「那你在轉學後有遇見其他觸動心弦的事嗎?有其他轉捩點?」
「沒了。」我說,「我轉學後,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花在學業及寫作投稿上,完全懶得交新朋友,也懶得談注定分手的戀愛。」
我在那段時間失去的太多了,不論是友情、親情,或愛情。
沒了繼續愛情的動力,就讓一切隨緣吧,那時候我是這麼想的。
「這樣不會很寂寞嗎?」
「會啊,但寂寞是創作的必經路程,要寫出能夠引起共鳴的作品,就得經常和寂寞相處,這樣寫出來的文字才有吸引力。」
新責編笑了一聲,然後不語。
我接著問:「妳看過我的作品了嗎?」
「當然有。」她說,「而且感觸很深。」
然後我向她推薦一位新人作家。我認識多年的朋友,最近即將出生平第一本書,雖然是新人,但她的文筆令我十分驚嘆。
「她的文字有靈魂,彷彿整個人被帶進故事裡面,主角就是讀者。」我誠懇地說:「那部作品我一讀就愛上,妳有空可以看看。」
「好,我會的。」她說,然後接著問:「對了,我想請問一件事。」
「請說。」
「如果哪一天,你有機會遇見那些在你心中留下遺憾的人,你會想對他們說什麼?」
新責編這麼問我。
而此刻的我正坐在床邊,聽見她這麼問後,我轉頭望向正在我身後呼呼大睡的男人。
我伸出右手,輕輕撫過他的臉,而套在我無名指上的婚戒因為月光閃過淡淡的光芒。
我揚起微笑,悄聲說:
「謝謝你們,在我的人生中出現,然後留下遺憾,讓我因為這些遺憾變得更完整,然後遇上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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