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黃雨庭開始一起找工作。

她辭掉了本來的那份工作,正式迎接新生活。

她展開了新生活,如同我也開始了新生活。

由於我們正式的在一起了,彼此的生活便和往常有了不同,我們的交集比過去更加地密切,互動也比以前更加地親密。

脫離了曖昧,昇華成愛情。

和黃雨庭的交往,跟之前和闕曉曈交往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我是真心真意地喜歡黃雨庭,而闕曉曈一開始只是那名女孩的替代品,儘管我後來對她也有動心過,甚至試著真心愛她,但我們仍然欺騙不了各自的心,我們根本不是真心對待這份關係,我從她身上尋覓那名女孩的身影,她則利用我滿足金錢與物質的慾望。

 

我和黃雨庭在這段新關係上的互動,對我來說雖然不陌生,但還是挺緊張的。

我們在大庭廣眾之下手牽手一起走著;有時候我們會迅速地親一下對方的臉頰或嘴巴;有時候會給彼此一個深情的熱吻,或者緊緊抱著,耳鬢廝磨。

這些發自真心的互動,令我覺得溫暖且幸福。

我想,這就是真心愛著一個人的感覺。

這是闕曉曈不曾給過我的感覺。因為她,我對愛情的感覺麻痺了五年。

 

我和黃雨庭經常一起吃早餐,然後在吃飽後,我會騎車載她出去晃晃,或者一起上圖書館。

她打算重考一次大學,這點我百分之百贊成與支持。

當她在念書的時候,我會坐在旁邊安靜的看書或上網找工作,陪著她念書。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朝她偷偷瞄幾眼。

她安靜看書的模樣真的很漂亮……我經常一不小心就看得出神。

這是大學時期的老毛病了。

在剛進大學的那場迎新茶會之後,我的目光總是會朝她所在的地方飄去,彷彿中了她的魔法,不但常常偷偷看她看到出神,甚至還經常被朋友取笑。

當然,有時候這也會令我犯錯並且被罵。

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和別班的同學打籃球,當我接過球並快速朝籃球架奔去的時候,她正好和朋友們經過球場,短短幾秒鐘的時間,我手中的籃球就忽然被敵對抄走,並且投籃得分。

那場比賽我們輸了,原因全都在那短短的幾秒鐘。

這令我的朋友們很不高興,雖然他們都知道我喜歡某個學姐,但沒想到會因此害得大家輸掉了比賽。

「見色忘友!」

儘管他們很不高興,但還是很有義氣地選擇諒解及原諒,不過代價就是,我得請他們每個人喝星巴克賠罪,還有忍受見色忘友的封號。

畢竟,嚴格來說,這的確是鐵錚錚的事實。

不過從那之後,每當黃雨庭在附近,我的朋友們便會一臉得意的一邊竊笑,邊用手肘拐我,示意我她在就在這兒。

然後我會用力踩他們一腳,並且紅著臉轉過頭,故意不看黃雨庭所在的方向。

 

有天吃早餐時,我將這些往事全告訴了黃雨庭。

關於我從大學時期就多麼喜歡她。

「我知道啊。」她說,「大學時我就聽朋友說過你喜歡我了。」

原來我喜歡她,早是個公開的秘密?

「有這麼明顯嗎?」我問。

「拜託,超明顯的!」她說,然後笑得很燦爛。

我紅著臉,低下頭,尷尬地笑了。

 

 

最近,我有一種預感。

我和黃雨庭幸福的日子,肯定會這麼一直持續下去。

在未來,我會娶她回家。只有我和她……屬於我們的家。

然後在結婚一段時間之後,我們會生幾個孩子,一家三口或四口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們會看著孩子們長大成人,成家立業,最後像父母一樣結婚生子。

而我和她,會白頭偕老。

 

這預感,雖然太過理想,卻很美,令人憧憬。

 

 ❤

 

不過,人生除了幸福,也會有遺憾。

而這些遺憾,悼念過,懺悔過,但就是不曾離開過。

 

——『明天是他的忌日。』 下午12:32

 

某天中午,和我黃雨庭在吃飯的時候,我收到阿忠傳來的訊息。

我看著這封只有七個字的訊息,怔住。

七個字,對我、對我們這群好友來說,意義重大。

「你怎麼啦?」看到我的表情,黃雨庭好奇地問,「什麼事?」

「不……沒什麼。」我敷衍地說,然後收起手機。

「是嗎……」黃雨庭皺起眉頭,懷疑地看著我。

不過還好,她最後選擇不追問,繼續低頭滑手機、吃她的焗烤飯。

 

 

忌日。

這兩個字開始讓我想起藏在心裡的另外一段過往。

其實,我、阿忠、恆瑞、昊霖,這群朋友本來還有一個人的存在,只是就如字面上的意思,他永遠的從我們這群人中缺席了。

他的離開,帶給我們不小的打擊,也讓我們每個人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

因為他的死,是我們的錯。

 

他名字叫陳孝于。

和我們一樣,也是高中的同班同學。

以男生的身高來說,他並不高,是我們這群好友當中最矮的。他雖然矮,但是籃球和羽毛球打得不錯,這點讓我們大家感到挺意外的。

他除了矮之外,最大的特徵就是他的臉和聲音。

他的臉稚氣、可愛,看不出來像高中生的娃娃臉,聲音則非常輕柔、溫和,就像女孩子一樣。

儘管這些不是他本人願意的,但仍然替他惹來不少麻煩。

很多人經常會利用他這些特徵開他玩笑。

例如:模仿他的聲音、模仿他說話的樣子,故意說他是女生……等等之類的。

有些更惡劣的人,甚至以『娘炮』這詞來稱呼他。

這明顯是一種霸凌。

明明他沒有做錯什麼事,更沒有對不起那些人,但他卻被如此地對待。

只因為他的外在。

後來,我們接納了他,他成為了我們這群好友中的一份子。

契因是有次我們打球缺了一個人,於是問他要不要加入我們,結果後來我們很驚訝的發現,他打籃球很強,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分數都是他替我們得來的。

於是,他很順其自然地成為我們的一份子。除了切磋球技,他也很樂意地教導我們一些打球技巧;我們經常從放學就開始打球打到太陽下山,然後才滿身大汗地道別,各自回家。

 

雖然,能夠一起感受到青春的人,就是朋友。

可是當時間久了,朋友之間,必定會出現一些流言蜚語,造成彼此猜疑或者迴避。

關於他的性向,他始終不肯透露。

當一個人,你明明知道他是男生,但是聲音和外表卻很像女生的時候,換作是任何人心裡應該都有個底。更何況,還是你身邊親近的朋友。

有時候,我們會出於好奇詢問他是不是同性戀,而他每次也都回覆一樣的答案:「不是。」

但我們始終不信。儘管我們總是點點頭並不再追問,可我們對自己心底的答案深信不疑。

我們只是沒有說破。

我相信這點陳孝于也很明白,他很清楚我們的懷疑。

 

雖然喜歡同性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人類是高智慧的生物,在演化的過程中,我們的想法和觀念的層次也跟著不斷地提升,對『感情』這回事更是衍生了更多感受及發展。

同志是天生的,這不是疾病,所以不會傳染,但是在當年,關於喜歡同性的這回事,並不像近年來的開放及普遍,數年前的同志,對社會來講是種病態的存在,眾人將之視為精神病、怪胎,避之唯恐不及。

當年的社會,觀念仍舊保守,每個人都將自己束縛在小圈圈裡,將圈外的東西視為異類。

歧視。

眾人歧視同志,同志也不敢承認。

那時候誰敢光明正大的承認自己是同性戀?

我想,陳孝于就是如此。

雖然我們一致認為他肯定是同性戀,但既然他不承認,我們也不再為難他,畢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是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有天,某個關於陳孝于的謠言在學校裡傳開。

一傳十,十傳百,最後整個學校幾乎沒有人不曾聽過這個謠言,就連學校的老師和教官都聽說過。

謠言的內容是這樣的:

「陳孝于除了喜歡男生之外,還有穿女裝、假扮成女生的癖好。」

以當年的社會來說,這是非常具有衝擊力的謠言,足夠將當事人拉進地獄。

但關於這個謠言的真假,陳孝于並未回應,他選擇沉默,因此他開始被眾人排擠及霸凌,程度也比過去還要嚴重。

除了言語霸凌,他還被其他人潑髒水、撕課本、故意打翻午餐,甚至連上廁所的時候都被惡整……

他受到的待遇整個慘不忍睹。

當然,關於那個謠言,學校也派遣輔導老師對他進行輔導,但這對他來說並沒有任何實質的幫助,因為每個人都認為他有病、他是怪胎、是神經病。

一個以訛傳訛的謠言,將他變成一名罪不可赦的異類。

 

後來,關於這個謠言的來源,當事人被找到了。

是一名不同科系的男性學生。

他也公佈了關於謠言的真相。

他說,他在網路上認識了一名很可愛的女孩子,在密切的聊天和互動下,兩人相談甚歡,最後約了出來。

牽手了,接吻了,他們兩人的進展很快。

但最後沒想到,他會在學校的球場上,看見長相和那名女孩子一模一樣的男同學。輕盈的聲音,不像高中生的娃娃臉,那名男同學的特徵和他的心上人一模一樣,差別只在於服裝和打扮;他看著那名穿著男生運動服的男同學,心裡非常錯愕與驚駭,於是他開始調查關於這名男同學的資訊,並且和那名女孩子比對,然後發掘了真相:陳孝于,在網路上以女孩子的身份結識網友,並且以女裝和男性約會。

被公開的真相與秘密,在校園內投下了一顆威力極大的震撼彈。

 

陳孝于開始請假不去學校。

他一個禮拜至少有四天缺席,就算有去上學,也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座位上睡覺或者做自己的事情,不肯跟任何人說話、拒絕和其他人互動,就連班導師也拿他沒轍。

但儘管他開始封閉自己,仍然有不少人會特意找他麻煩,故意找碴。

所以最後,在這樣的霸凌環境下,他得了重度憂鬱症。

 

 

在謠言散播的一開始,我們這群好朋友有站出來替他說話,也替他制止了那些霸凌者。

但在真相揭露之後,我們便選擇沉默與漠視。

在當時,我們會選擇這樣做,也是無可奈何的。

我們才高中,年紀輕輕、想法和觀念仍舊不成熟,對這種事是能理解多少?

對當時的我們來說,那是個令人作嘔的真相。

我們無法理解,也無法諒解;我們開始和那些霸凌者同化,因為我們也認為那是種噁心且病態的行為。

 

不過,雖然我們選擇沉默和漠視,但並非完全杜絕與他的交集。

看在過往的情誼上,我們仍然會和他說話、打球,只是態度和心態跟往常不一樣,變得較為冷淡、冷漠,

只有阿忠例外。

阿忠一直都是我們這群好友當中最早熟的。雖然他也看不慣我們這些身為好友卻冷漠對待陳孝于的態度,但他知道這是無可奈何的,每個人的想法和觀念都不一樣;他像往常一樣善待陳孝于,安撫並告訴他我們這些好友會冷漠他其實並沒有惡意,只是一時之間無法接受而已。

這點陳孝于表示能夠理解,他說他知道這並不是能輕易接受的事情。

但這讓我很懷疑……他是真的理解嗎?為什麼他口頭上說懷疑,又向輔導老師哭訴說我們這群好友也跟著排擠他、歧視他呢?

是的,他向輔導老師哭訴。而我們之所以會知道這一點,全是因為他這麼做之後,連我們都跟著被輔導老師約談。

不過,在幾次和輔導老師的約談後,我們這群好友稍微改正了態度。

雖然並非完全冷淡,但至少不會對陳孝于投以鄙視或不滿的目光。儘管我們盡量敞開心胸接納他,可心底仍然有個疙瘩和真正的心意過不去,這是我們當時能做到的極限。

畢竟,在那觀念仍然保守的社會中,誰會毫不改變地對待有假扮成異性癖好的朋友?

 

 

我們盡力善待他,直到高中畢業。

高中畢業之後,陳孝于的一切彷彿完全不干我們的事。

我們很少跟他連絡。而所謂的『很少』,是指他偶爾傳來的訊息,因為我們畢業後根本不曾主動聯絡他。

當然,阿忠例外。

在阿忠的協調下,我們也有幾次的全員聚會。

畢業後的我們,各有各的目標和計劃,所以要聚齊每個人可說是不容易的事。

 

然後,大概在我大學快畢業的時候吧。

阿忠本來想再安排一次聚會,我們每個人也都同意了,只差確認時間和地點。

所以當阿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本來以為他是要告訴我聚會的時間,但沒想到那通來電的目的居然是為了傳達某個噩耗……

「孝于……死了。」

手機的另一頭,阿忠如此簡單、清楚地說道。

而聽到這個消息的我,第一個反應則是滿臉問號。

「啊?你說什麼?」

「我說!陳孝于,死了!過世了!」

聽見阿忠的大吼,我整個人愣住,腦袋忽然一片空白。

接著,阿忠又說了幾句話,但我始終沒有聽進去,我的聽覺和思緒似乎在那瞬間關閉了。

最後,是阿忠的哽咽和哭聲將我拉了回來。

「你剛剛說……孝于……死了?」我茫然地重複問道。

「對!」阿忠憤怒地大叫,「我剛剛在說的時候你沒在聽嗎!」

「對不起……我只是……太過震驚,一時反應不過來……」我向阿忠道歉,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接著問:

「那孝于他……出什麼事了?」

「自殺。」

我震驚得從床上坐了起來。

「怎麼會?」

「怎麼不會?」阿忠冷冷地說,「你忘了他有重度憂鬱症嗎?」

重度憂鬱症……是的,我忘了。

「抱歉……」

「對我說抱歉有什麼用?」阿忠說,「你們該道歉的對象是他。」

因為阿忠的這番話,我想起當年我們是如何對待孝于的。

漠視,冷漠,冷淡……

「我早告訴過你們,別那樣對他……他是我們的朋友,是我們的一份子!」阿忠氣憤地說,「而你們居然因為他的性向及個性,跟著大家一起排斥他!」

「我……」

我不曉得我能說什麼。

現在人都死了,還能說什麼?除了後悔,還能有什麼感覺?

「算了……」最後,阿忠深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之後重新開口:

「明天我打算去看他,你要不要去?」

「好。」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嗯,算你還有良心。」他說,「那晚點等我消息,我先連絡其他人。」

「好。」

 

那一天晚上,我失眠了。

 

 

隔天,我們所有人都到了。

我、阿忠、恆瑞、昊霖,還有當時高中的班導師。

我們難過地站在陳孝于的靈堂前,看著他的遺照,上香祭拜。

有關陳孝于的回憶不斷地從我腦海深處浮現,像投影片般從在腦中一一翻閱。

關於,我們在球場上揮灑汗水的青春回憶,以及,在他需要朋友的時候,我們這些人是如何對待他的……

 

離開前,我們和陳孝于的母親及弟弟聊了一下。

並且,知道了更多我們完全不曉得的事。

陳孝于他弟弟也是同性戀,他和哥哥一樣,喜歡的是男生,只是……陳孝于和一般的同志不太一樣。

『跨性別』

這就是陳孝于的真相。

他並非一般的同志,或者該說,他並不是同志。

有一種症狀是專門用來形容像陳孝于這種人的,那就是『性別認同障礙』,也可稱作『性別不安症』。

明明身體是男性,內在的靈魂卻是女性,或者反之,這就是性別認同障礙。

嬰兒在胎內的時候,性別就定了下來,男孩或者女孩,而一旦確定性別,出生後的人生及未來也就確定了。穿男裝或女裝、玩機器人或者芭比娃娃;身份證、健保卡及戶口上的資料,全因為生殖器官的種類而判定。

但對陳孝于而言,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對於當事人而言,究竟是內在重要,還是外在重要?社會依據外在特徵分辨性別,但是對陳孝于這種特殊存在的人來說,這顯然是件很不公平的事。

他的靈魂和外表性徵不一致。

他喜歡的雖然是男性,但他內在卻是女性……從某方面說起來,他的確不是同志,而是一名較與眾不同的異性戀。

 

 

原來當年,有問題的並非陳孝于,而是我們,以及這個社會;我們知道的太少了、這個社會觀念發展得太慢,所以造成一位無辜的受害者,承受了壓力和折磨後自盡;我們不但缺乏知識,還被社會狹義觀念束縛,讓世界少了一名值得被愛、勇敢去愛的鬥士……

 

那天,我想起了那名女孩……

這個世界不夠溫暖。

 

 ❤

 

晚上,我們到黃雨庭她妹妹工作的牛排館吃晚餐。

那間牛排館的裝潢很簡約卻不失氣派,有種特別的異國情調。

「她會幫我們打折。」黃雨庭笑著對我說,還很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我敷衍地點了點頭,然後看著菜單發呆。

「你怎麼了?」看見我心不在焉的樣子,黃雨庭問道。

「嗯?」

「我問你是怎麼了?為什麼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沒有啊。」

「哦……那我懂了……」

「懂什麼?」

我疑惑地問,而黃雨庭則將雙手交叉放在桌上,俯身向前,瞇著眼瞪著我。

「你,是不是在想別的女人?」

「才、才不是咧!」我連忙否認,「我的女人只有妳好嗎?」

「是哦。」

「懷疑哦?拜託,這是事實好嗎?」

「喔。」

「妳幹嘛一臉不高興?」

「沒有啊。」

「嘖!」

這女人很明顯是故意的。

唉,為什麼很多女人總是愛用無理取鬧來捉弄男朋友呢?

「真的沒在想別的女人啦!」我伸手捏住她的臉頰。

「那你剛剛在想什麼?」她不死心地問。

我收回了手。

「明天是我一個朋友的忌日。」

然後如實回答。

我無奈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垂下視線,盯著餐桌。

「哦……」黃雨庭的語氣低了許多,顯然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情,「對不起喔……我不知道還亂開玩笑……」

「沒事。」我說,「妳沒有錯,不用道歉。」

「嗯……不過,看你的表情,應該是個很重要的朋友吧?」

「是啊……不過應該說……曾經是吧。」

「曾經?」

「因為我覺得,我們已經失去當他朋友的資格了。」

「我們?」

黃雨庭皺著眉頭看著我,於是我開始解釋,將關於陳孝于的故事說給她聽。

關於,我們這群好朋友的第五人。

以及,我們的自私和背叛。

 

 

「他過世多久了?」

聽完我們和陳孝于的故事,黃雨庭第一句便這麼問。

「兩年。」我回答。

黃雨庭嘆了一口氣,接著說:

「聽你剛剛說的……感覺他滿可憐的。」

「只能怪我們當時太年輕了,思想還不成熟……」我難過地說。

「我覺得這也不能怪你們啦……」黃雨庭說,「畢竟像他那種類型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屬於少數中的少數,你們會疏遠他也不是不能諒解。」

說完,黃雨庭伸手拿起剛才服務生端上的冰紅茶喝了一口。

然後她再度開口:

「不過,我剛才說的可憐,並不是指你們排擠他的事情哦……我是說關於他的性向這一點。」

「怎麼說?」我疑惑地看向黃雨庭。

「你想想看,明明外在是某個性別,但是內在卻是截然不同的異性,不論做什麼都得照著社會既定的觀念走,那不是很痛苦嗎?喜歡一個人卻無法勇敢地表達心意,甚至還得活在因為欺瞞他人才能獲取幸福的愧疚裡,這樣的生活方式不是很可悲嗎?」

「的確是。」我點點頭。

「我想……他的重度憂鬱症,應該有一半是這個原因造成的吧。」

「嗯?」

「一個人要獨自面對社會的輿論壓力,還得要忍受自己造成的愧疚,換作是誰都有可能會崩潰的。」

「但是……要不是我們背叛他,說不定他也不會想不開吧……」

黃雨庭嘆了一口氣,然後伸手拍了下我的額頭。

「別太自負了!」她斥責道,「雖然你和其他人或許有錯,但真正問題的根源是他而不是你們。」

「真正的問題?」

「我認為他雖然是個勇敢追愛的人,但是手法錯了,這點我想他也知道。」

「手法錯了?」我不懂。

「追愛的時候,應該坦白,而不是欺瞞……」黃雨庭說,「就算內在和外在並不一致,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隱瞞真相去追求幸福,就算得手了,仍舊是不會幸福的……那種欺瞞他人而獲得的幸福,太危險了。」

「危險?」

「因為除了隨時都有可能被拋棄,更重要的是……無法面對良心的苛責。」

 

真的是這樣嗎?

陳孝于會自殺的理由,並不是因為我們這些好友疏遠了他,而是因為無法承受良心的苛責和內疚嗎?

我知道他在大眾的眼中屬於異類,所以承受的壓力很重,但我從沒站在他的立場和角度想過……那些屬於『身為陳孝于』的感受。

忽然,我有種想法……

或許當年,他跟輔導老師說我們排擠他,就是指這件事吧?

但……我們背叛他仍然是事實,他應該也很怨恨我們吧?

 

彷彿猜到了我內心的想法,黃雨庭忽然問:

「你明天會去看他嗎?」

「我不知道……我覺得我沒臉去。」

「如果你仍然覺得對他感到抱歉,那就去吧。」

黃雨庭伸手牽住我的手,她的眼神很溫和,而且充滿堅定。

「既然感到抱歉、感到愧疚,那麼就用行動來彌補。」她說,「雖然人死不能復生,但至少可以把你的後悔、你的歉意告訴他。」

我垂下視線,然後緩緩地點點頭。

「好吧。」

「乖。」

然後很巧,黃雨庭的妹妹剛好在我們結束這個話題之後端來兩份牛排。

「請慢用哦。」黃雨心說,並且給我們一個營業式的微笑。

「謝謝。」我說。

「辛苦了。」黃雨庭說。

「姊,約會哦?」黃雨心一臉俏皮地問道。

「怎樣?羨慕喔?」黃雨庭故作欠扁地問。

「憑我的行情還需要羨慕嗎?」黃雨心驕傲地表示。

「行情?」黃雨庭被逗樂了,她看著妹妹,「妳長這樣也會有行情哦?」

「喲!」黃雨心露出微笑,「多得很咧!」

「我看都是宅男吧?」

「妳才魚乾女咧。」黃雨心反擊道,然後轉向我,「東穎哥,女朋友是要挑一下的,以後才不會離婚……你怎麼……怎麼挑我姊這種過期品啊?」

我哈哈大笑,而黃雨庭則說:

「妳才過期到發霉咧……人家東穎是識貨!識貨!懂嗎?」

黃雨心聳聳肩,然後笑著說:

「好啦,不鬧了,我得去工作了……你們等一下記得帳單交給我就好,這頓我請你們吃吧。」

「這才像話。」黃雨庭說。

「謝謝。」我向黃雨心道謝。

「那請慢用囉。」說完,黃雨心便轉身回到工作崗位。

然後我拿起刀叉,一邊切牛排一邊問:

「妳和妳妹平常都那樣子嗎?」

「哪樣子?」

「互相吐嘈對方。」

黃雨庭聽了後哈哈大笑。

「那是因為你在的緣故啦。」她笑著說,然後將一塊牛排送入口中。

「我覺得,妳們這樣子感情應該很好吧?」

「嗯……說實話其實我也覺得不錯。」黃雨庭說,「我記得你沒兄弟姊妹吧?」

「沒有。」我說。

其實小時候我還滿希望可以有個兄弟姊妹的。

身為獨身子雖然挺不錯的,但有時候就是寂寞了點。

「所以那群朋友就像我的兄弟一樣。」我說。

黃雨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舉起紅茶喝了一口。

「不然這樣好了……」她放下紅茶時說。

「嗯?」看見她俏皮的表情,我忽然覺得不太妙。

「我當你妹!」

「啊?」我錯愕地望著她,「妳這女人在說什麼鬼話啊?」

「因為我也好想要有個哥哥哦!」她陶醉地說,「當一個被哥哥疼愛的妹妹肯定很幸福!」

「嘿!妳現在是說當我女朋友不幸福嗎?」

「哈!我可沒有那麼說哦!我只是也想體驗看看當妹妹的滋味啊!」

「神經病。」

雖然嘴巴這麼說,但我仍然笑了。

外表雖然看似難相處,舉止有時候還大喇喇的,但內心卻像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令人不禁會心一笑,我想這就是黃雨庭最吸引我的地方。

 

 ❤

 

隔日,我們一行人去看陳孝于。

我,恆瑞,阿忠,昊霖。

還有黃雨庭及昊霖的老婆。

由於昊霖今天開車載她老婆上來臺北,於是大家便乾脆坐他的車前往靈骨塔。

「我在車上等就好了。」昊霖的老婆——佳蓉說。她慈愛地摸著懷胎五個月的肚子,藉此表示她要留下來的原因;我和佳蓉只有過幾面之緣,對她的印象還不錯,人不但漂亮而且又賢慧,有時候我還會覺得昊霖根本是走狗屎運,才能娶到這麼好的老婆。

「也是,孕婦不方便去那種場所。」阿忠說。

「老婆,妳一個人待在車上不要緊嗎?」昊霖擔憂地問道,然後緊緊靠在佳蓉身旁,溫柔地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這該死的傢伙!                

「誰有墨鏡借一下!」恆瑞別過頭、笑著說。

「不然我留下來陪她好了。」黃雨庭認真地說。

大家轉頭看向她。

「那是你們朋友又不是我們朋友,所以你們去就好了。」黃雨庭說,「剛剛我看到附近有家咖啡廳,我和她可以去那裡。」

「好啊。」佳蓉笑著說。

「那妳們小心點哦。」我說,然後俯身靠近黃雨庭,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噢……老天爺……」恆瑞翻了個白眼。

「怎樣,單身狗?你羨慕了嗎?」我笑著問。

「去死啦。」恆瑞說,「等等你進去就不用出來了,直接找個塔位住吧!」

每個人都哈哈大笑,然後紛紛下車。

黃雨庭和佳蓉向我們揮手道別後,便朝咖啡廳的方向走去。

我、恆瑞、阿忠、昊霖,四個好友互望了一眼,然後一起走向陳孝于所在的建築物。

從兩年前的喪事之後,我便沒有再看過陳孝于。

去年我因為當兵,而昊霖和他老婆則無法抽空,所以只有恆瑞和阿忠來看他。

這次,我們四人,齊聚一堂,一起來探望我們昔日的好友。

 

在陳孝于的塔位前,站著一名婦人和一位皮膚黝黑的年輕男孩。

這位人正是陳孝于的媽媽,而皮膚黝黑的男孩是他弟弟。

察覺到我們的接近,他們兩人便同時轉過身來看著我們。

他們臉上的哀傷顯而易見。

「阿姨。」阿忠很有禮貌地向婦人打招呼。

「今年也來啦。」陳阿姨勉強露出一抹微笑,「怎麼人好像變多了?」

「阿姨,不好意思……」我開口說,然後將一隻手放在昊霖的肩上,「我們去年因為抽不出空來,所以才沒有來探望孝于……」

阿姨點點頭,然後欣慰地說:「孝于一定很高興你們來看他……」

接著阿姨退到一旁,讓我們聚到孝于的塔位前。

為自己曾經背叛過的友誼道歉賠罪。

 

希望陳孝于能夠知道,我們五人,終身都會是好朋友。

 

 

探望完陳孝于後,我們四人去咖啡廳和黃雨庭、佳蓉碰面。

服務生替我們換到一處更大的位子,然後每個人都點了一杯飲料。

「心情好多了。」昊霖說,然後摟住佳蓉,並且在她臉上啄了一下。

「夠了哦。」恆瑞說。

「他弟弟變好多哦。」我說,「我印象中他小小隻的,皮膚也沒那麼黑。」

「那是因為他加入了體育班。」阿忠說。

「我記得他弟,是同志吧?」昊霖問道。

「嗯啊。」阿忠說,「孝于則一樣,他是——」

「我知道啦!」昊霖打斷他,「我雖然去年沒來,但前年的事可還沒忘。」

「你還敢說,當年要不是你們那樣對他,孝于說不定——」

「好了啦!」我大聲說,「別再提以前了,好嗎?我們現在只要記得,孝于仍然是我們的朋友,以前是,現在也是,未來也會是!」

「我們這些好友,是該好好反省一下。」恆瑞說。

「是啊……千萬別再背叛朋友了。」阿忠說。

接著恆瑞忽然高喊:

「可以沒有女人,不能沒有兄弟!」

「嘿啊!」

阿忠忽然舉起手高聲附和,但最後發現只有他像個白癡一樣地附和恆瑞,於是他便放下手、一臉質疑地看著我和昊霖。

「你們還是不是兄弟啊?」他質問。

「我們還是啊……只是……」昊霖說,然後轉頭望向正露出一臉不懷好意的佳蓉。看著佳蓉身為女性的可怕微笑,昊霖露出一臉很白癡的笑容,接著轉頭望向阿忠。

「不好意思啦,兄弟。」昊霖一臉正經地說,「我愛我的妻小。」

眾人都笑了,而佳蓉則紅著臉、很嬌羞地打了一下昊霖。

「我也愛我的女朋友。」我說,「所以是不可能和你們結下那種誓約的。」

「嘖!你們這兩個見色忘友的傢伙!」雖然這麼說,但阿忠卻一臉笑嘻嘻的。

接著我舉起馬克杯,說:

「來,乾杯!」

大家紛紛拿起各自的杯子。

「那……我們要敬什麼?」恆瑞問。

「敬……」

「敬陳孝于。」阿忠提議。

「好啊,敬陳孝于!我們永遠的好友!」

於是我們乾杯,敬陳孝于。

永遠的好友。

「接下來,敬我們曾經懵懂幼稚的青春!」昊霖說,「這次一乾杯,就等於向過去幼稚、不成熟的自己道別。」

「乾杯!」大家異口同聲地喊道。

乾杯,然後飲下杯中物。

「我怎麼覺得在咖啡廳用紅茶跟果汁乾杯有點愚蠢……」恆瑞放下馬克杯時苦笑著說。

「會嗎?」黃雨庭嘴角上揚地說,「我覺得這樣的氣氛還不錯耶。」

「不然這樣好了,既然大家今天難得聚在一起,不如等等我們去賣場買生肉和生食,然後去我家烤?」

「好啊!」阿忠同意道。

「還有酒!」恆瑞說。

「酒!」

昊霖興奮地附和,但接著尷尬地轉頭看向他老婆。

只見他像乖貓似地貼在老婆身邊,柔聲問:

「我美麗的老婆,請問等一下我可以和大家烤肉喝酒嗎?」

「噁!」恆瑞翻了個白眼,「我想吐了!」

「吳昊霖!你結婚後整個人是變成馬子狗哦?」阿忠傻眼地看著昊霖。

「不准叫我老婆馬子!」昊霖激動地反駁道。

「好啦……他們鬧著玩的。」佳蓉笑著說,然後:

「今天就破例一次吧,而且我也要去!」

「我也要!」黃雨庭也舉手表示。

「好啦!」我說,「不然……阿忠你等等打電話給上次那夥人,問他們要不要來我家烤肉。」

「你自己不會打喔?」

「我女朋友在,那我怎麼可以打給別的女生呢?」

「Shit!」

每個人都笑了,就連在隔壁桌擦桌子的服務生也不例外。

 

 ❤

 

烤肉。

地點一樣,我家頂樓。

上次那批人全來了,但這次不太一樣的是,芷婷和小小都帶了她們的男朋友。

雖然人越多自然是越好,畢竟熱鬧……

 

但——                                                                                    

 

「真的假的啦!」                        

 

「郭曉熙!」

 

「騙人!」

 

「哇靠!」

 

「我的荷包君啊!不要啊!」

 

「是在尖叫什麼啊?發生什麼事了?」

 

「小小啦!」

 

「你看!」

 

「媽的!小小!妳要結婚囉?」

 

所有認識小小的人,都瞠目結舌、不敢置信地望從她手中接過的紅色炸彈。

小小,郭曉熙,要結婚了。

「大家要來哦!」小小手挽著她未婚夫,一臉幸福地說。

就這樣,小小為這場烤肉會帶來了一段非常令人震驚的插曲。

而這段幸福的插曲引起的迴響可真不小。

所有的人都感受到快樂的氣氛。

快樂,幸福。

 

 

結婚,是幸福伴侶另一段幸福的開始。

由於酒喝多了,所以我獨自走到牆邊吹風。

然後忽然想起這句話。

我忘了這句話是從哪裡聽來的,它就像一段塵封的記憶,深深埋藏在我心底的某一處。

昊霖結婚了,小小也要結婚了。

好像到了某個年紀,結婚就成了某種流行,而每一張收到的喜帖,除了宣告一對佳偶的幸福之外,同時也順便提醒自己:

『你已經到了適婚年齡,不再年輕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悠悠地望著遠方的夜景。

一抹弦月高高掛在夜空中的中央,彷彿在對我微笑。

忽然,我想起關於結婚的那段話是從哪裡聽來的了。

                 

我很幸福,妳呢?

 

「你說什麼?」

我轉過頭,望向聲音的來源。

「嘿,寶貝。」然後我張開右手,摟住黃雨庭。

「你剛剛在說什麼?」趴在牆邊,她好奇地問我。

「呃……寶貝?」

「不是啦……我是說剛才你一個人在這邊自言自語。」

「咦……我有嗎?」

我有嗎?我怎麼不知道。

「有啦!」黃雨庭打了我一下,「你糟糕了哦!已經開始出現初老症狀了!」

「初老症狀?那什麼鬼?」

「這意思是在說,人開始出現變老的現象。」

「拜託,我還不到三十咧!」

「是哦。」

「什麼是哦!這是事實好嗎?」

「哈!好啦,鬧你的!」

黃雨庭在我臉頰上啄了一下,然後回過頭,望著遠方。

「大都市最美的時刻,果然還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說。

我視線一飄,看向她。

微風徐徐地撫過她的臉龐,隨風飄揚的頭髮令她更添了幾分魅力。

這女人總是能無意識地吸引著我,牽動我的心。

我將她摟得更近,然後令一隻手牽住她的手。

「但是對我而言……最美的風景,是有妳在的場景。」

她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儘管她什麼話也沒說,但我看得見她眼眸裡有某種幸福流動著。

「如果我跟妳求婚,那妳會答應嗎?」

黃雨庭先是傻眼了一下,接著回過神,露出微笑。

「那你會想娶我嗎?」

「會,當然會。」

我說,然後靠近她的臉,輕輕吻上她的唇。

我們吻得溫柔,然後吻得熱烈。

吻得真心真切。

 

「等你準備好驚喜跟我求婚時,就知道答案囉!」

接吻完之後,她笑著說。

「後車箱有告白氣球飛出來的那種?」我問。

「感覺還不錯。」

「可是我沒車欸。」

「我不介意啊,任何求婚的方式我都沒意見,但我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對我求婚的人……只能是你。」

黃雨庭的眼神很真摯,看得出來她是認真的。

「黃雨庭,我愛妳。」

我告訴她,然後擁住她。

「你是個有擔當的男人了。」她說,一臉幸福地笑著。

然後,我們再度吻上彼此。

 

 

 

 

妳 現在過得好嗎?

我現在過得很好 而且很幸福

妳呢? 有沒有遇到真心愛妳的白馬王子?

 

雖然我們相遇得太早 相愛得太快 成為了彼此的遺憾

但 我仍然很慶幸 能夠遇見妳 

 

以及 愛過妳

 

因為妳讓我知道 真心愛一個人是非常可貴的

 

這六年 

每當我經過樓下那條巷子 我總是會想到分手的那一天

還有 我會看見那個因為推開妳 而躲在角落大哭的自己

但現在 因為妳 我終於學會了珍惜

今天 那個我始終無能為力的自己 終於不再獨自哭泣

我看見他對我微笑 點了個頭 然後離去

謝謝妳

 

初戀之後的我們 都要幸福 好嗎?

 

 

<待續>

arrow
arrow

    ζ 月貓子 ☪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