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和陳叡璇、林祐庭及陳昱霖保持距離。
他們傳來的訊息我不是已讀,就是拖拖拉拉地回幾句敷衍的話,甚至還叫他們不要再來店裡找我聊天了,理由是老闆娘會生氣。
當然,這只是藉口而已。
我躲著他們,並不是因為我討厭他們,或者不想再做朋友。
而是我清楚地意識到:
再這樣下去,可能又會重蹈覆轍了。
這些日子來,我和陳叡璇越走越近。
但隨著我們通宵講電話和一起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多,我也變得更加不安。
越是交集,那種微妙的幸福感,就越明顯。
我很清楚那種微妙的幸福感是怎麼回事,也再熟悉不過。
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我開始將自己與世隔絕。
保護自己,寧缺勿濫。
❤
鬱卒。
最近我心底有種說不出為什麼的鬱卒。
但我確信,這鬱卒和粘凱祥有關。
粘凱祥的喜宴越來越近了,但我到現在仍沒有下定決心是否出席。
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要結婚了,應該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身為好朋友,到場祝福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吧?
我開始問自己:我是在逃避什麼?
老媽現在每天至少會問兩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
「妳有要去參加粘凱祥的喜酒嗎?」
「我不知道。」
很煩,老實說。
粘凱祥是我記憶以來,第一個朋友。
還記得,剛升上國小一年級的第一天,開學日;學校怕一年級新生緊張害怕,所以通常會允許家長在旁邊陪伴個幾堂課,而大部分的家長也幾乎是如此;在我媽帶著我來到新教室、找到空座位並坐下之後,我緊張兮兮地環顧著四周。
上小學的第一天,每位新生都是一臉緊繃、害怕的表情;有些家長正在安撫孩子們,告訴他們上學其實很好玩的,不過也有些家長正熱絡地聊著天,介紹自己的孩子給其他人認識,幫助孩子結交第一個朋友,減緩緊張的感覺。
那的確是個好方法,孩子有認識的朋友之後,害怕的感覺的確會減少許多。
當我媽正在環顧其他孩子及家長的時候,粘凱祥和他媽媽出現了,我媽露出了笑容,興高采烈地和他們打招呼。原來,她們是認識很久的朋友。
那是我有記憶以來,和粘凱祥的初次見面;簡單俐落的短頭髮,肉肉的臉頰和漂亮的大眼睛,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那雙好看的大眼睛,深邃,明亮;我媽和阿姨將我和粘凱祥介紹給彼此認識,然後告訴我們要好好相處,若有需要就互相幫助。
接著,她們大概待了一堂課,就相約去喝咖啡聊是非了。
粘凱祥坐在我的前面,在下課期間,我們有簡單地聊了幾句,除此之外,我們沒有更多的交集。
上小學的第一天,每個人都緊張,我和粘凱祥也不例外。
但隨著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我們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朋友。
同學,朋友,兼青梅竹馬。
他就住在我家樓上,我們每天一起上學,一起回家;有時候,我們除了去彼此家裡玩、吃飯,甚至還會一起睡午覺;如果我們忘了帶家裡鑰匙,也會到對方家裡待著,直到家長回來開門。
後來,我也知道了更多。
除了我媽和他老媽,連她的姑姑和我的舅舅以前也是同學,還有家族中的誰誰誰也曾經是同學兼好朋友……之類的。
原來,我們的緣分是從上一代傳承下來的。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家裡的人總是會一直問我們何時結婚?我何時要嫁給他?他何時要娶我?每當這些長輩這麼問的時候,他們總是笑得好開心,覺得逗弄小孩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也從這些幽默中自得其樂。
他們怎麼老是不顧我們的感受呢?難道他們看不出來,我和粘凱祥並不覺得這些玩笑好笑,反而很尷尬嗎?
我和粘凱祥有個共同點,那就是早熟。其實我們都了解這些長輩口中說的結婚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結婚後,要負責的事物很多,並非說結就結。
不過,早熟歸早熟,年紀還小的我們,仍然只能用傻笑面對。
同時,我們心裡早就很肯定,彼此只會是好朋友;我們會喜歡對方,但就只是朋友的那種喜歡,不會有男女之間的愛,這點我們兩個清楚得很。
十幾年的同學,十幾年的鄰居,我們對彼此當然也有一定程度的瞭解。
他笑起來很好看。
隨著我們交集越多,我發現我很喜歡看他笑起來的樣子,每當他笑的時候,那雙漂亮的眼睛總是十分明亮,非常動人、迷人,容易令人看得出神。
他很喜歡看恐怖小說,四十九元、便利商店賣的那種口袋書,可是這點經常被我拿來噹他,因為他其實很怕鬼,每次在我們經過陰暗的巷子時,他甚至連瞄都不敢瞄一眼,總是低著頭、快步地走過去。
在這一點,我和他相反,我比他有勇氣多了;他害怕的時候,我總可以從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來,然後抓住的手腕,拉著他走過那些他覺得可怕的地方:破舊的公共廁所、上下學時必經的暗巷,以及……我們住那棟公寓陰暗的樓梯間。
雖然,他在這方面很膽小,也被我罵過膽小鬼,但我從來沒有真正地取笑他,反而表現出堅強的樣子,保護著他。
我們彷彿角色對調,我是男孩子,而他是個女孩子。
除了怕鬼這一點以外,他的個性還挺正向的,活潑且外向,也很有人緣,身邊總是環繞著許多朋友。
而這一點,我們一樣相反。
他總是很容易就可以和別人打成一片,聊天、打球、玩線上遊戲,他不論做什麼都有人陪、不缺伴,這點,到我們國中的時候更加地明顯。
國中。我還記得我們升上國中的第一天。
他一早就出現在我家門口等我,我們一起走路去學校,路上聊著對即將展開的新生活的澎湃及感動,然後我們在布告欄前道別,各自朝新教室走去。
那一天對我來說,也是很尷尬的一天。
我坐在新教室中,和其他新生一樣,安安靜靜地等待班導師點名。
但當老師將點名簿放下的時候,她仍然沒有點到我的名字。
尷尬,以及害怕。
天真的我開始猜想著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我是不是沒有順利註冊到?
可是還好,最後老師有開口問:
「沒有被點到名字的同學請舉手。」
我和幾名同學緩緩地舉起手來,他們也都是未被點到名字的人。
然後在老師的告知下,這才知道我們走錯教室了。
好尷尬。於是我們在錯誤的班導師幫助下,默默地走出教室,各自前往正確的班級;我尷尬地走進正確的教室,和正確的班導師報到,並說明遲到的理由之後,轉身尋找空位,同時——
——和一臉驚訝的粘凱祥四目相交。
「嘿!我們又要同班三年囉!」
除了尷尬,我還聽見心裡有個OS無聲地喊道。
活潑、人緣好的粘凱祥也墮落過。
雖然時間不長,但那時候我真的很為他難過,同時也很遺憾地瞭解到,原來他也有這樣的一面。
霸凌者,當時的他,和另一名男孩——被霸凌者。
其實我不清楚那名男孩到底是哪裡惹到他們那群男生,我只覺得他很可憐。
那群男生三不五時就圍著那名男同學,大聲罵他、斥責他,甚至推他、拉他頭髮……等等,甚至還將蝸牛用力砸向他的課桌椅,行為惡劣且霸道。
我有悄悄私下找過粘凱祥,告訴他適可而止就好,別欺人太甚,可他卻兇巴巴地告訴我,都是那名男孩先怎樣幹嘛的,絲毫沒有愧疚或反省的意思。
那之後,我們幾乎不再說話,不再一起上學及回家,完全不能諒解彼此。
我私下拿衛生紙給那名男孩擦眼淚,並且安慰他,除此之外,我沒辦法做的更多了……因為當時,我也是被班上某群女生小團體排擠,我怕我站出來、多管閒事,下場只會很慘。
霸凌與被霸凌,有時候是一種因果循環。
很多人總是因為懦弱或者不想多管閒事,而漠視霸凌的發生。
人被霸凌的時候,往往都需要幫助,但有很多人害怕勇敢站出來的下場,會讓自己成為另一個箭靶,擔心也成為被霸凌的對象,於是猶豫了、退縮了。
但,漠視,其實也是另一種無形的霸凌。
那無能為力的人呢?
和粘凱祥冷戰的那段時間,我無時無刻想著這問題:我也是霸凌者嗎?
雖然我總是悄悄拿衛生紙給那名男孩擦眼淚,並且安慰他,可並沒有站出來控告或阻止霸凌的發生。
班上那群女生雖然看我不順眼,有時候她們對待我的言行舉止也真的是幼稚的可以,但她們從來沒有真正的動過我。
她們不敢。
我自我保護的很好,我不但和學校大多數的老師相處的不錯,還和教官及主任們很親近;我自願當義工,每天待在學務處幫忙行政工作,賺點嘉獎、小功及獎學金,正因為天天和教官及主任們這樣的長期相處,因此我和他們滿熟的。
我有後盾,有靠山,這讓我從來沒有真正被霸凌過,頂多被排擠。
我在班上也有親近的朋友,下課一起玩、聊天,甚至互開玩笑,所以和那名男孩比起來,我並不孤單。
但我仍然能體會那種孤單害怕的感覺,有好幾次我奉勸他一定要告訴老師,但是他總是搖搖頭,表示不想多惹麻煩。
我懂他的意思,也完全能感同身受,我們都一樣,不想惹麻煩,沒有人想在那種環境中惹麻煩,或者更多麻煩。
因此,我們選擇被霸凌,或者成為霸凌者。
但是這樣的退縮與忍耐,卻成為了我們青春中的一抹遺憾。
也成了一道名為後悔的汙點。
後悔沒有早點站出來,後悔沒有勇敢地反抗。
而那些霸凌者呢?他們後悔嗎?
我是有看過一次,關於霸凌者的後悔。
國中時,在班上那群排擠我的女同學當中,有一名眼睛很大、留著妹妹頭劉海的女生。
某天,因為某種我不知道也與我不相干的原因,她被那些同伴排擠了;平時她們這群人總是一副大姐大的樣子,但我知道,她們其實也很害怕落單,生怕萬一不合群、做了什麼引起核心人物的不滿,下一個被欺負的就會是自己,而這名女同學便如此,她因為某些原因,被她的同夥討厭了、排擠了。
失去友情的她,一個人很無助地哭著。
由於她平常也是助紂為虐的一份子,所以完全沒有人同情她,也沒有人走過去安慰她,身旁的人不是冷眼旁觀,就是選擇無視。
但,我就不一樣了。
我是個很容易心軟的人,看著她悲傷地哭著,用手背不斷抹去眼淚的模樣,我忽然感到一陣無奈;我開始翻找著抽屜以及書包,想要拿衛生紙給她,但找不到,似乎用完了,最後我只好和其他同學借了幾張面紙,然後遞到那名女同學的面前。
她抬起頭來,淚眼汪汪地看著我手中的面紙,然後伸出手,感激地接過。
她擦掉眼淚、擤完鼻涕後,哽咽地說:
「我明明……平時都對妳那麼壞,妳卻對我這麼好……」
接著她開始道歉,眼淚又繼續潰堤。
我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聳聳肩,然後走回我的位置上。
途中,借我衛生紙的那名女孩,對我露出了不敢置信且不諒解的眼神。
我告訴自己:「我這麼做並不為了什麼,而是我不喜歡看見有人在哭。」
後來,那名女同學對待我的態度變了,不再惡言相向、不再趾高氣昂。
我從來沒有問過粘凱祥是否曾為霸凌別人這件事感到後悔。
從來沒有,也不想問。
粘凱祥成為霸凌者的時間並不久,可是他那以大欺小的模樣,卻深深烙印在我心底揮之不去。
原來,就算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仍然也有不知道、陌生的那一面。
雖然我們和好,但卻越來越疏遠。
我和他的交集不再密切,互動也不再頻繁,這段友情好像隨著這場霸凌的結束跟著變淡,甚至數次讓我忍不住懷疑,它是不是根本不存在?或者,從來就沒開始過?
友情淡了。
❤
陳叡璇和林祐庭仍然每天都會傳訊息過來,他們沒有因為我刻意的敷衍、刻意的迴避而放棄。至於陳昱霖,我們本來就沒太多交集,我們很少主動傳訊息給對方,就算見到面也沒有太多的話題,我們就只是比較不熟的朋友。
當然,我們有開一個五人群組。
五人,包括小小。
小小離職後,仍然與我們保持聯繫,根據她的敘述,她在新公司過得不錯,也學到很多東西;她的生活很充實,除了上班,還利用多餘的時間去報名一些課程,比如烹飪課、日文課及英文課,而且她前陣子還去參加了同學聚會,並非整班同學都參加的聚會,而是相處比較好的那一種朋友聚會。
可能我沒有資格這樣想,但我真的很好奇她是哪來這麼多時間可以用。
或許,我該多向她學習如何分配及好好利用時間才是。
除了上班,我哪裡都沒有去,一下班就是回家,然後洗澡、躺在床上。
這種邊緣、渾渾噩噩的日子,老實說真的不好受,但沒辦法,我得這麼做。
是的,我得這麼做,刻意的這麼做。
刻意將自己推向邊緣,讓寂寞作伴;刻意迴避一切,想要與世隔絕。
逃避所有問題。
關於我的迴避和敷衍,陳叡璇似乎很在意,也無法接受。
有天晚上,當我一個人在店裡,站在櫃台、讀著書等著下班的時候,陳叡璇忽然出現在店門口。
他的出現,讓我錯愕了一下,因為我沒想到他這麼晚會過來,而且我明明有告訴過他,我上班的時候沒事不要過來。
他推開玻璃門走了進來,直直地走向我。
「你怎麼來了?」
「來找妳啊。」
他的臉色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廢話,我當然知道是來找我的,要不然來買麵包的嗎?」我說,「我的意思是說,你怎麼這麼晚過來?來找我幹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門見山地說:
「我是來問妳,妳是怎麼了?訊息不是回得敷衍就是不回,打電話給妳也不肯接,妳知道我們很擔心嗎?」
「我沒事,我很好。」我沒好氣地說,然後低下頭繼續看書。
「騙人。」陳叡璇說,「妳一定是怎麼了。」
「我沒事。」
「李艾琳。」
我抬起頭來,一臉不高興地瞪著他,同時心底感到一股意外。
陳叡璇從來沒有直呼過我的全名,他顯然現在很生氣,但又耐著脾氣想和我好好溝通。
我該繼續我的倔強和任性嗎?
愧疚感悄悄地撫過我的良心,接著不到幾秒鐘的時間,我心軟了。
我忽然好討厭這樣的自己,太軟弱,容易心軟,而且意志不堅定。
我嘆了一口氣,然後開口:
「好吧……但是晚點再談,你得等我下班。」
「我去外面等。」
陳叡璇說完,立即轉身朝店外走去。
看著他離去的身影,我再次嘆了一口氣,心底百般無奈和哀愁。
為什麼得這樣緊抓著我不放呢?難道他看不出來,我們再繼續交集下去,很有可能會超出友情的界線?
曖昧是一種毒品,讓人上癮,令人無法自拔,深陷其中。
為了避免陷入曖昧的陷阱,最好的方式,就是保持距離;一時的曖昧,招來的不一定是愛情,而是一種暫時的錯覺。
這種錯覺,使人盲目,也令人痛苦。
我不能再沉迷曖昧中了,有些感覺得戒掉。
十一點,我的下班時間、打烊前一個小時;老闆娘回店裡之後,我脫下圍裙掛好,然後打卡、拎起包包,和她道別,推開玻璃門離開店內。
陳叡璇就站在一旁,倚著柱子,低著頭滑著手機。
我朝他走過去,而他也正好抬起頭來,然後收起手機,站直身子。
「辛苦了。」他說,然後嘴角上揚,給我一抹微笑。
他笑起來很好看,隨著嘴角上揚的臉頰及酒窩,讓他的笑容很有魅力。
他的笑容讓我想起好幾年前的一部偶像劇,裡面的男主角笑起來也是這樣。
男主角式的招牌笑容。
據說那部偶像劇當時可是讓女孩及少女心未泯的婆婆媽媽給哭慘了,不但得了多項大獎,還被翻拍成韓劇。
「會餓嗎?」陳叡璇問。
「不。」我搖頭。
基本上我很少餓著肚子下班,因為都在店裡吃飽了。
上班的第一天,小小就告訴我,如果想店裡的東西,就直接吃,不用客氣,但是不能讓客人看到,而且要吃就必須得吃完。
這是一份很有口福的工作。
「那我們去便利商店喝點東西吧?」
「不了,附近有個小公園,我們就去那裡好了。」
陳叡璇點點頭,然後默默地跟在我身旁走著。
十一點O五分,很多蚊子的小公園,我和陳叡璇漫無目的地走著。
雖然說是暑假,但是晚上挺涼爽的;夜幕低垂的臺北,月明星稀的景色。
「今晚有月亮呢。」
我抬頭看著被雲朵遮住一半的月亮,感覺整個人放鬆了許多。
「妳喜歡月亮?」陳叡璇問道。
「月亮對我來說,有種獨特的魅力。」
「所以,妳綽號才取叫月兒嗎?」
我點點頭,然後說:
「我覺得,自己和月亮很像,善良、溫柔卻孤單寂寞。」
「怎麼說?」
我停下腳步,對上陳叡璇疑惑的眼神,然後露出一抹不具任何意義的微笑,接著默默地走向一旁的長椅並坐下。
陳叡璇也走了過來,然後坐到我旁邊。
「你知道,月亮本身並不會發光嗎?」
「嗯,好像有聽過。」
「它並不是恆星,所以沒辦法自己發光,而它之所以會發光,純粹是因為它反射太陽的光。」
「嗯,然後呢?」
「所以,我一向覺得,月亮如果有心,那它的個性一定很溫柔。」
陳叡璇沉默,他皺起眉頭,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我還是不懂。」
於是我解釋:
「雖然它本身並不會發光,但他接受了太陽的光,然後將那些光以更溫柔、更溫柔且美麗的形式反射出去,點亮了夜空,也觸動人心。」
「那……妳的心被觸動了嗎?」
「嗯……是啊。」我喃喃地說,「有時候我望著月亮,它那溫柔的光芒總是能讓我感到平靜……」
「還有寂寞?」
是的,還有寂寞。
「是啊……還有寂寞。」我輕聲說,「我想,那應該是月亮的寂寞,隨著那溫柔的光芒,照進我的心中吧。」
「那,為什麼妳會說妳和月亮很像?」
我尷尬地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然後說:
「雖然這樣說有點害羞,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善良的人,我一向堅持要以善待人,就算有一點點委屈也沒關係。」
「妳的確是很善良。」
「嗯?」
「我看過有次妳下班時,買熱可可和麵包送給街友。」
「哦,那個麵包是店裡剩下的啦,老闆娘要我帶回家,但我看到那名街友窩在騎樓,骨瘦如柴的,很可憐,我想說他一定比我更需要吃的,就給他了。」
「妳不用為自己的善良找藉口。」
我愣住,傻傻地望著陳叡璇。
「善良不需要任何藉口。」他補充,「妳的善良和溫柔,就是那麼純粹、那麼簡單的。」
我害臊地別開視線,露出很不好意思的笑容。
「謝謝。」
「不用謝,實話實說罷了。」陳叡璇說,「那……然後呢?妳剛剛說妳和月亮一樣溫柔善良,後面還有嗎?」
「嗯。」
我點點頭,然接著說:
「我覺得……月亮溫柔又寂寞,它無私地付出,點綴著夜空、照料著人心,但又渴望著被愛,而這點我也是一樣。」
「渴望被愛?」
「嗯。」我點了下頭,然後抬頭仰望高掛在夜空中的明月,「我覺得……某些善良無私的人,在心底的某處,其實是很不快樂、很寂寞的,他們一定很希望,能夠有人發自真心地愛他、保護他,度過一個幸福的人生。」
「但……這應該是每個人都這麼希望的吧?」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然後搖頭,接著說:
「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這類的人通常是在缺乏愛的環境中長大,或者是曾經被狠狠傷害過,而且正因為被傷過,所以才懂得善良無私的珍貴。」
陳叡璇點點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顯然在消化我所說的話。
然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我。
「那妳……也渴望被愛嗎?」
那我也渴望被愛嗎?
其實答案是肯定的。
「本來……是的。」
「本來?」
我轉頭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堅定地望著他的雙眸。
「你不是想知道,為什麼我在躲你們嗎?」
「嗯。」
「因為我很害怕。」
「害怕?」
「嗯……害怕。」我說,「我很怕我會和你們之中的誰,不小心越過名為友誼的那條界線。」
陳叡璇啞口無言地望著我。
然後我繼續說:
「其實,我是個很容易沉浸在曖昧裡的人,每當有人對我太好,或者和我太過親近,我總是會情不自禁、一廂情願地去喜歡對方。
曖昧是種無形的毒品,它令人上癮,讓人享受幸福卻也被痛苦折磨,而且往往曖昧招來的並不一定是真心的感情。」
語畢,但陳叡璇沒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於是我接著說:
「過去,我已經被曖昧給傷害、背叛太多次了,所以我才決定,要改變如此濫情的自己,不該再輕易沉浸在曖昧的氛圍裡……有一些感覺,得戒掉。」
有一些感覺得戒掉,否則只會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說完,我們都沉默了,我沒有繼續補充,陳叡璇也沒有提出其它問題,我偷偷朝他瞄了一眼,發現他的雙眸中,有某種我不知道的情緒正流動著。
有點哀傷,又有點不滿,同時……充滿堅定。
片刻後,他終於開口:
「妳知道嗎……其實……我們加LINE的那一天,並不是為了小小。」
「什麼?」
「是為了妳。」
我啞口無言,只能一臉呆愣地望著陳叡璇。
「之前,我們去找小小的時候,祐庭他對妳就有了好感,他想認識妳,所以最後在我們的慫恿和陪伴下,假借跟小小要LINE的名義,設法要到妳的LINE或臉書。」
「可是……祐庭他……」
他對我並沒有太多的互動呀,他也絲毫沒有想追我的意思。
「他本來想追妳,可是最後他和前女友復合了,所以這件事便因此沒了。」
我茫然地望著陳叡璇,努力消化他剛才說的話。
林祐庭本來想追我?
「所以呢?我跟他的交集也不是很密切,那你現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他不追妳了,但是……有另一個人也起了想追妳的念頭。」
「陳昱霖?」
陳叡璇露出苦笑,然後搖搖頭,說:
「關於這一點,有件事我得先跟妳道歉。」
「什麼事?」
「其實陳昱霖他……是同志。」
「同……同志?」陳叡璇這句話讓我錯愕地瞪大了眼睛,愣了一會兒。
「抱歉,這件事我也是前陣子才知道的,他本人似乎並不想對外公開這件私事……所以目前只有我們這幾個好朋友知道而已。」陳叡璇補充,「抱歉現在才讓妳知道。」
我點點頭,表示無所謂。
同時有點驚訝原來陳昱霖是同志,難怪我一直覺得他對我總是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疏遠感;關於朋友是同性戀這件事,我其實看得很開。愛情嘛,本來就不分性別,我不會因此覺得厭惡或看不起,反而很樂意給予祝福。
希望陳昱霖可以遇到適合他的伴侶。
然後——
「等等……」
我忽然察覺到一件事。
「那你剛才說有人想追我……」我望向陳叡璇,心底忽然出現一個念頭,「該不會……你……難道你……」
陳叡璇露出微笑,有點尷尬、不知所措的那一種,接著他緩緩地點點頭,然後說:
「嗯,想追妳的人……是我。」
我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陳叡璇說他想追我?
我不敢置信、目瞪口呆地看著陳叡璇,完全說不出話來。
明明我試著在這種事發生之前逃離他們,試圖脫離曖昧的掌控,希望我們可以安全地站在朋友的界線之中,讓彼此放心的當個普通朋友,同時試著改變自己容易因為曖昧而濫情的個性,但怎麼才剛開始,就已經有人陷進曖昧的陷阱裡去了?
「你說你……想追我?」
「嗯……」陳叡璇點點頭,「我是說真的。」說完,他忽然用一種很認真的眼神看著我。
認真、堅定、真情流露。
然後我別開頭。
「少來了。」我說,「你只是一時著迷罷了。」
「不,我很確定我是真的喜歡上妳了。」
「我們……認識得還不夠久。」
陳叡璇忽然抓住我的肩膀,強制將我轉向他。
「我是說真的。」他說,「我們認識也一段時間了……我是真的很喜歡妳。」
他的眼神和表情都很堅定,沒有絲毫開玩笑或騙人的意思。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只好移開視線,深怕繼續看著陳叡璇的雙眸,我會沉陷在他那深邃又誠懇的眼神中。
我忽然又身處在陷阱的邊緣。
這樣叫我怎麼辦?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艾琳……」陳叡璇的聲音很輕,很溫柔,「或許曾經妳被深深傷害過,但是請妳相信,我和那些人的心態不同,我並不是玩玩的,而是認真的……」
我重新和陳叡璇對上視線,然後被他眼眸中的誠懇及真情牢牢捉住。
「叡璇……」我沙啞地開口,「你有想過你對我……可能只是一時的嗎?一時的錯覺、一時的錯亂,讓你以為你喜歡我……」
有些感覺是一時的,它總是讓人犯了傻、犯了錯,以為那種悸動是真情。
就像過去的我,總是記不取教訓,屢次傻傻地為一時的曖昧付出真心。
對於我說的話,陳叡璇搖搖頭,然後很堅定地說:
「當然不是那樣,我很確定我是真心喜歡上妳的。」
「為什麼?你怎麼如此確定?」我追問道。
為什麼他可以如此確定自己喜歡我?我有什麼好的?
陳叡璇沒有馬上回答,他先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地呼出,接著才開口:
「就像月亮一樣,妳的溫柔,還有妳的善良,像是溫和的月光,深深照進我的心裡,讓我被妳觸及……我很喜歡個性這麼溫柔善良的妳。」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繼續說:
「而且有的時候,感覺妳很可愛、傻呼呼的,那種模樣也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揮之不去、難以忘卻……所以,不需要任何曖昧或者其它因素,光是這樣子單純的妳,就足夠讓我無法自拔了……」
我可以清楚地聽見心臟每一下的心跳聲,它因為陳叡璇真情的告白而緊張地鼓動著。陳叡璇說的是真的嗎?他真的跟以前那些人不一樣嗎?他並不是因為曖昧,也不是因為一時著迷才覺得喜歡我?
我該怎麼辦?
「艾琳……」
聽見陳叡璇輕聲的呼喚,我連忙回過神來。
陳叡璇仍然專注、誠懇、真情地望著我。
「妳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嗎?」
然後我聽見他這麼說。
我該答應嗎?
我陷入了一陣迷惘。如果是過去,天真的我肯定會直接答應,但現今傷痕累累的我,真的可以再輕易地接受下一段感情嗎?我還能再像以前一樣,勇敢且無私地付出真心與真情嗎?
「我……我不知道。」
最後,我只能這麼吞吞吐吐地回答。
我累了。
對於愛情,我累了。
錯將許多曖昧當作真愛,盲目地去追尋、想要把握,卻屢次害自己重重地受了傷,傷痕累累的我,實在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傷害。
我怕了,是真的怕了也倦了。
但……
為什麼我有種感覺,彷彿我的武裝正逐漸被拆卸掉呢?
「那妳喜歡我嗎?」
「嗯?」
我沒有聽清楚陳叡璇的問題,於是他只好再說一次:
「我說……那妳喜歡我嗎?」
我喜歡陳叡璇嗎?
「我……」
答案是什麼?
陳叡璇忽然從長椅上起身,我本以為他是要站起來,但沒想到他起身後居然直接單膝跪在我面前,就像求婚一樣。
「李艾琳……」
陳叡璇溫柔地牽住我的手,並含情脈脈地看著我。
他的手很纖細,但很溫暖。
「你……」
「妳聽好了,我並不急著現在就要答案,不管妳喜不喜歡我,我只要求妳不要推開我,至少給我們一個機會……也請妳給我一個追求妳的機會,好嗎?」
一個測試彼此適不適合的機會嗎?
「但是……這樣對你應該不公平吧?」我沙啞地問。
「只要妳肯給我一個機會,對我來說就是公平的了。」陳叡璇溫柔地牽住我另一隻手回答道。
「叡璇……」
我的武裝被徹底卸下了。
陳叡璇成功的攻破我的武裝,找到我保護在心中,最脆弱、最寂寞、最需要依靠的那個自己。
那個太渴望被愛,所以過度濫情的自己。
最真實的李艾琳。
然後我哭了。
最脆弱的那個我,毫不保留地暴露在外,無所遁形,於是我再也逞強不了了。
其實我從來沒有堅強過,我一直都是名渴望愛、需要被愛的女孩。
為什麼那些玩弄曖昧的人,可以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我只是……想要兩個人依偎、相愛,如此簡單而已……為什麼要讓我受到這麼多傷害呢?
有些感覺,真的太沉重、太沉重了……
「你真的……沒有騙我?」
我流著淚問道。
「嗯,我保證。」陳叡璇說,「我早就看穿妳了,我知道妳是個需要被保護的女孩,所以……讓我保護妳吧。」
為什麼陳叡璇不早點出現?如果他早點出現,我是不是就不會失去本來天真樂觀的自我了?
「為什麼你出現得那麼晚?」我哭著說,「你知不知道我——」
「我知道。」陳叡璇將我的話打斷,「對不起,讓妳寂寞了那麼久。」
接著,陳叡璇起身,將我擁進懷裡。
我抱著他,難過又開心地哭著。
難過自己這些年來,對於愛情觀的偏差。
開心現在,終於遇上願意真心對待自己的人。
還有,終於能夠勇敢地再次去愛與被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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